史嬷嬷的儿子喊了声妈妈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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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受够了各种流言蜚语,也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华为来决定暂缓学业,回家同父亲作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希望他把所有别人的和自己的疑问都解释个明明白白。

华家是在地球的另一边,回到家里已近黄昏。推开院子大门,他看见熟悉的庭院依然小桥流水,优美如画。池塘里的莲花开得正旺,几只蜻蜓已经停留在藕叶上,准备栖息;华为来记得,如果是在白天,清澈的水面上可以看见它们的倒影,随着微风的拂动,它们长长的尾巴会高高低低地晃动,与水中的倒影偶尔衔接在一起,犹如在同自己交尾一般。穿过莲花池的九曲长桥打扫得干干净净,小时候,每一天他都会在这上面玩耍,熟悉到闭着眼睛也可以自如地行走,但此时,它让自己想起了此前同父亲的所有谈话,同样的扭扭曲曲,遮遮掩掩。发现了这种关联和比喻,他不禁有些暗自神伤,并一下子记起了五岁时的一件往事。

那一天,他正在花园里追逐蝴蝶,却发现,有几个人颤颤巍巍地正从外面试图爬上围墙内的一颗榆树,伸出墙外的树枝早已光秃,他们爬上来可能是为了采摘这一边尚且茂盛的叶子。他们慢慢地爬上几步,就停下来,喘着气,然后够着树枝,把上面的叶子胡乱地塞进嘴里。他吃惊地看着,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吃叶子,正要告诉他们旁边有一颗树上有好多桑葚时,一个人扑通一声掉了下来,摔在墙内的石板小道上,紧接着,又有一个人掉了下来,摔在他的旁边,两个人哼唧呻吟着,没大一会儿,就挺着气球一般的肚子,不动了。此后几天,更多的人爬上墙边的不同树木,也有更多的人掉下来,或摔在院外,或死在墙内。父亲在假山边上挖了一个大坑,只要有人掉下来,就捡起放到坑里。有一天晚上,他偷听到了父亲和嬷嬷的对话,说外面有什么饥荒,爬树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一段就把孩子关在屋子里。第二天吃早饭时,他问爸爸,什么是饥荒。“饥荒嘛。。。”爸爸咳了几声,“就是老天长期不下雨导致干旱,结果粮食颗粒无收,老百姓没有饭吃。”畏惧于父亲平时的威严,他没有继续追问,心想,这些老百姓要是有我们家院子里的天气就好了,因为这里隔三岔五就下一场雨,害得自己都不能出去玩儿。

当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时,华为来才意识到自己站在了假山下的坟包前:“你回来不向我问安,却先到这里祭奠与我们无关的死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这里。”他没有回身,缓缓地回答,“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我一直非常疑惑,你为什么只把掉在院里的人捡到坑里,而不去管死在墙外的人。”

“我们没有出去帮助那些挨饿的人,但也不能拿走他们的食物,但这些食物我们并不需要。”

华为来转过身,面对着父亲,虽然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他依然保持着直视的姿势:“在去外地读书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家不同于那些布衣百姓,我们之所以没有饿死,是因为我们家的天气都与外面的不同。但后来我听说这些千万冤魂之所以饿死是另有缘由。”

父亲低下头,开始往回走,“当然,也有外姓逼迫的原因。你知道那些外姓对我们一直是虎视眈眈,从太爷爷那一辈起,我们华家就从未安宁过。”

开门进了堂屋,香味扑鼻而来,透过厢房餐厅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圆形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说到外姓,我有着更多的疑问。”华为来一边挪动椅子坐下,一边接过父亲在花园里的话茬,生怕他又转移了话题。“在我出生之前,我们同夷家发生了械斗,你说是你同他们作了殊死搏斗,最后身受重伤,但还是把他们赶出了村子。可我听说,你当时并不在家。”

“当夷姓一族找上门来时,我正好在家,只不过同管家有些意见不合,他把我推出了门外,让我赶紧外逃。虽然我最终还是离开了,但我一直在外围同他们抗争,回来后,更是以命相搏,这才保住了家园。”

“在外求学时,我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就有同我们家发生过瓜葛的几个外姓,他们都说,是管家一直在拼死抵抗,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孩子。等到夷家成了强弩之末时,你才回来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那些外姓对我们家从来都是虎视眈眈,他们的狗嘴里会吐出什么象牙来?你难道宁愿去相信仇人,也不愿意相信你亲生父亲?”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但他们给我看了一些你当时与夷家来往的信函。。。。。。”

父亲没有说话,夹了一些菜放到儿子的碗里,“这都是我让史嬷嬷做的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海鲜和野味,你不想尝尝吗?”当然,在外求学,他已经吃腻了西式快餐,每次肚子咕咕叫时,他都非常想念家里的这些美食。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丝胃口。“既然你不想吃,那我们就去书房谈吧。”父亲一边站起来,一边向厨房里喊道,“嬷嬷,你过来把菜收一下,自己也在后面吃些东西。”华为来没有动,看着史嬷嬷一瘸一拐地慢慢走了过来,不太合身的衣服五颜六色,与她的年龄和身份完全不符。从小时候记事起,他就知道父亲喜欢打扮史嬷嬷,给她穿上各种他觉得好看的衣服,戴上他觉得可以彰显自己作为华家主人威严的首饰。长大后,他曾经问过父亲,他回答说史嬷嬷本来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所有好奴仆都是咸萝卜。”说完,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华为来觉得这句话有些无厘头,却又非常深奥,在读到博士以前,每次想起,他仍然是感到困惑不解。

书房位于屋后藕塘边的另一侧厢房,整齐的书架排满四壁,直抵天花。华为来知道,这些装帧精美、封面统一的全集都是父亲赖以立身的经典,也是华家族规的依据。环视四周,他忽然想起了以前一直想问却不敢开口的问题:“我们家为什么所有的房间只挂着家规和你的奖状,却没有一幅我们的全家合影或者我们的单独照片?”

“每一年每一天都有人死,也有人生,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家训和信条却不会改变。”

“我依稀记得还有一个哥哥,他也死了吗?”

“你这个哥哥前前后后经历了很多场风波,我已经不记得他是死在哪一场了,先是因为露富而被夺了财产,还要被殴被打;接着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让他畅所欲言,他就出口伤人;最后又不诚心接受家人和朋友的教育和改造。也许他生来就是死的命,我们每帮助他一次,他就死一次,不是心死,就是身亡。”

华为来走到窗前,看见藕塘里,白天似镜面一般光洁明亮的池水在夜色下却黑如墨汁。他记得小时候喜欢用一根树枝去搅动底下的淤泥,看着好多泡泡冒出来,有的还发出啪啪的脆响。有一次父亲发现了,夺过树枝,使劲抽打着他的屁股,骂他不懂得欣赏上面莲花的美,却热衷于闻底下淤泥的臭。那时他已经有五六岁了,第一次顶嘴说,那你怎么不去打旁边的河水?每次下大雨,他们就冲进来,也会把藕塘的淤泥翻上来。自那以后,父亲就在藕塘和小河间筑了一道高高的堤坝。

“老爷,包子好了。”史嬷嬷打破了沉默,在门外喊道。这是他们家的固有习惯,晚上喜欢吃咸萝卜馅儿的包子,而且把这称作宵夜。闻着包子的特有香味,还有嬷嬷的熟悉腔调,华为来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他的脑中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自己被嬷嬷抱在怀里吃奶,哥哥把正在吃的包子递到自己的嘴边,逗着他,看会不会接受诱惑丢掉乳头。他伸出小手,一把将哥哥手中的包子打掉了。这个画面把他在外面读到和听到的所有线索连到了一起。原来史嬷嬷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个同夷家打斗身负重伤的管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眼前的这个男人才是管家,他谋害了哥哥,摧残了母亲,夺取了庭院,一直在用谎言遮蔽真相、涂改家史。

看见华为来喊着妈妈,跟她拥抱在一起,管家知道自己正在失去对这个家庭的控制,而这是他最为在意的。“你知道,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华家的未来!”他站到母子的背后,嗫喏着:“你知道,那些外姓仍然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必须牢记血仇大恨,必须。。。。。。”

华为来松开妈妈,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直视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管家:“这正是我一直在寻找我们家历史真相的原因!不理清和明白过去,我们就只有欺骗和仇恨的现实,而没有智慧和友爱的未来。虚假的历史教育不出诚实的后代,仇恨的宣传培养不出阳光的子孙。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们华家与其说是被外姓所害,不如说是被内贼所毁;从今往后,我只希望我们的新管家能做好自己的本分;作为华家的未来,我也不想活在愤怒和扭曲的心态中,只想看清历史的方向,平和地对待所有人,过上睿智和诚实的一生。”说完,他再次紧紧地抱住了依然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妈妈,一边擦拭着她的泪水,一边安慰道:“从明天起,你再也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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