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迎接我女儿问世的李医生
无系之舟,2021。7。
在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无意中怀了孩子,发现了怀孕后,也许是按当时的劳保条例,随队陈医生在请示领导后,一个批条,就离开当时在钻井队气测员的工作,被送回当时的大队的基地青海格尔木,那里海拔2700米,是不缺氧的高原环境。在格尔木,食品的供应相对要丰富不少,特别是能吃到一些蔬菜,我还在大队基础建设中的为我们自己争取到了一间房子,算是真有了一个简单而自认为舒适的家。
那一代人对于生孩子,作母亲,在潜意识中认为这是一个妇女的自然生理过程,虽然心中总在担心高原的缺氧带来影响,并也没有那么小心翼翼。能吃到什么就吃什么,要没有刻意为自己做任何优待,更没有什么奢望,工作更是照样,对胎儿也没有定期的检查,也许对照今天孕妇的细心,那时真有点对不起自己身怀的孩子?
待到秋末初冬,十月,藏北高原的雪封之前,大队的绝大部分人员都从藏北的伦布拉盆地撤回到基地。我丈夫修冬假和我修产假一起回到北京。
已经在我腹中非常活跃的小生命在四个多月时在北京第二医院妇产科得到了第一次正式全面的检查,谢天谢地,一切都非常好!我的心一下落了地,高原孕育的这个小生命没有受缺氧的一点点影响!第一次看我的李医生,一个脸庞端庄中透着清秀的三十几岁的女士,非常亲切温和,白色的工作服内一件旧旧但蓝红小格的衬衣,在那个年月,这在她身上似乎是天衣无缝地漂亮,格外洁净。因为我工作和生活在西藏,她对我和腹中胎儿格外地关照和嘱咐,要我一个月至少去医院一次。我一下就和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愿意去看她和她聊天。 我从怀孕就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这对孕育胎儿的非常不利,但不久医生就发现,胎儿在正常地增加,只是我的体重并没有加重。。。每次检查过后,她都会告诉我,孩子很好,但你也一定要涨体重,想办法为自己多吃点才行,不然你会吃不消。。。到了胎儿七个月,她看我自身体重依然没有长,深深地叹一口气,这就是妈妈!总能从自己身上省下来给孩子。
为了能让自己多吃些东西,妈妈和我都想了很多办法,我们和李医生很自然达到共识中西药都不吃,而是食疗。吃开胃的山楂是用得最多的,其次我爱吃的辣椒,生姜。。。但都没有起到明显的改善食欲的效果。我觉得也就是如此了,身体除了非常疲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好,我倒反过来安慰李医生,咱们都不担心了吧,生下来后一起补。。李医生还是坚持开了些葡萄糖粉,我每天要喝一大杯,在那时这对于普通的老百姓就是上好的补品。但更意外的是,在孩子生前的最后的一个月,我的胃口没有多大改善,孩子依然在正常生长,而我的体重不仅没有上升,反而开始下降。。更严重的是,我的血压开始不稳,升高。。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没有太在意或紧张,也许是无知者无畏?李医生细心地看到了我的反应,作为医生,她需要让我引起重视,但也并没有吓唬我,而只是告诉我血压的正常对生孩子继续生长(高血压可能会引起胎盘供血不足。。),以及生产过程都是至关重要,不然生孩子这样的“重体力劳动”心脏有可能承受不住,加上在西藏生活对心脏的潜在影响,有可能发生心衰。。。她细细地告诉我需要做什么和注意什么。。。我对医学的东西历来感兴趣,特别是又与自己当前的状况有关。于是,遵她的医嘱:这是北京的三月,总是是咋寒咋暖,我开始要求自己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穿戴保暖,每天加强散步,更加坚持好好吃饭,无论爱不爱吃,都要吃,吃,吃;要早睡,多睡,为了防止早产,又加密了产前观察。。。总之,这倒让我更盼望能生下孩子,似乎觉得一切在产后都会恢复正常。但事情的发展很奇特,我的妊辰期高血压不仅没有引起早产,反而到了预产期还没有任何动静。。。一切都象是黎明前的静悄悄!
过了两天,妈妈和丈夫都很焦急,认为还是提早住到医院更安全,在4月2日午夜,出现了轻微阵痛后,在凌晨约三点住进了第二医院。我在关键的时刻似乎总得到上天的眷顾,非常熟悉我的李医生在这一周是轮值在病房,我看到她就感到一种巨大的安慰和温暖,也感到信心。
不过也许上天不愿把一切顺利都给我,为了平衡,让我在实际做母亲之前给我的考验似乎也是大了点,差点我就不能承受了!
我的第一次阵痛在不温不火地折磨我几个小时后,就好像消失了,而且宫口停留在不到二指,离生产要求相去甚远。。。开始我自己,医生都没有太在意,认为只是时间问题;可第二,三次的阵痛都是在每次略微比前一次加剧一点之后复制第一次的程序,几小时之后就又自行停止了,李医生和其他的医生都有些奇怪了。。。对我的盆腔做了检查,似乎略有一点狭窄,但是属于基本正常,应该不是生产的障碍,我的血压在不断升高,胎儿在腹内时间过久的危险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在那个刨(别字)腹产做为最后不得已选择的年代,此时这个念头还没有提到李医生和她的助手们的议事日程,也没有在我和家人的思考中,而我胃口依然不好,耗费的精力根本补充不上去。。。48小时过去了,60小时过去了,我看到来的一些产妇都很顺利地来了,走了,我几乎时时听到的那么多撕心裂肺的大叫,有时象几个人的此起彼伏,有时是在半夜单个的嚎哭,听起来非常凄苦无助。。。无论怎样的嘈杂,李医生和她的助手们每天一如既往地积极地帮助每一个母亲渡过这道老一代称之为“鬼门关”的生孩子过程。
经历了自己这样的不断无效的阵痛后,我处于精疲力尽之中,完全不能入睡,但人却莫名奇妙地很镇静,即使疼痛得很难忍时也从不叫,只是在床上默默辗转悱恻,任汗水,泪水不自主地滚下来;或就慢慢地在楼道中走,想借此来缓解一下难忍而无效地疼痛;同时,我也很奇特地清醒,疼痛缓解一些时,或产妇稀少时值班的医生护士会过来陪陪我,安慰我,总问我能不能帮我。有一天就剩我一个人在病房,傍晚,李医生就过来陪我,她问我想不想吃什么,她可以为我去买,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李医生没有成家,也不准备成家,她说从大学毕业就在妇产科工作,看到了太多的妇女为生孩子遭受的痛苦,甚至失去了生命。。。她只想做的是为妇女解除和减轻痛苦,而自己绝不想去经历这一切。她也对我说,妇女生孩子的疼痛的剧烈程度是疼痛中最高级别的(现在我才知道,按十级分类,这个疼痛属于8-10),也只有母亲才能忍受,这就是母亲的最伟大之处,她认识的男同事,特别是经历过接生的男医生都对妇女很尊重和佩服。她也告诉我,她认识的妇产科女医生有不少都象她一样选择了这条独身的道路。我听到此,不自主地掉了眼泪,也不知是为什么。她一直拉着我的手,而且象她和其他医生护士们一直对我说的,你很疼就叫吧,不会打搅我们的,这样也许会减轻一点,我笑了,说我好像真是叫不出来,而且叫了也不会就止疼啊,我笑了,也可能是很难看地苦笑?
就在这天晚上,李医生决定(她是主治医和副主任)给我一针镇静剂,让我好好地睡一觉,然后积蓄力量,看能不能加剧疼痛和让宫口开大。(后来我从母亲那里知道,在保证胎儿和大人都安全的情况下,这是她们研究的最后一个办法,如果还不揍效,就只有刨(别字)腹产了)。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对孩子有影响就不注射,她对我解释了对这一做法的考量,并且告诉我不会对胎儿有任何影响。我在被注射了一针杜冷丁之后,果然很深沉地睡了很长时间,在第二天的太阳照到了我的床上,我丈夫和妈妈已经来到床边好一会后才醒来。。。这一觉似乎起了关键作用,居然有了点想吃东西的感觉。。。这已经是我住进医院近80多个小时了!也许是李医生的决定重新唤醒了我的身体?也许是我的孩子终于想自然问世了?无数个也许,也许只是生命的规律没有被人类掌握,因此很多事不是目前的科学所能掌控的。。。但我还是感谢李医生在当时的条件下,为母亲和孩子双方全面慎重的思考。母亲和丈夫走后不一会,我又开始了阵痛,除了处理必要的事情,李医生总抽时间不断地到我床边,安慰我一切都会好,看看我的状况,拉拉我的手,每一小时护士就量一次血压,体温,给我擦汗。。。我看到她们的镇静,疼痛中的自己唯一期盼着疼痛能很快加剧,孩子的通道能敞开。。。这次终于水到渠成,在不断地加剧,不断有节律加速地疼痛了13个多小时后,迎接孩子的路终于打开了,我被送进了产房。。。又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剧痛,孩子问世了!在4月7日凌晨一点7分,一个六斤五两,51公分长健康的女儿被李医生亲手接近了这个世界,我在分娩出孩子的一瞬间疼痛骤然消失,我只急切地看了孩子一眼,听到了她的大哭,当时我脑海飘过一个念头,她一定很委屈?。。。接着就失去了知觉,好在仅仅是血压一下子过低和过渡疲劳,很快就被救了过来,等我再次醒来,还没有完全天亮,依稀的光下,看到守在我身边的是李医生,她一直拉着我的手。。。见我醒来,给我端来了一大碗红糖水,我一下喝了精光。。。见到此景,她极度疲倦的脸上有了往日的微笑。。。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吓唬我,但我知道她担心了一夜不敢离去,她要接着上班,只是对我说,孩子很好,但还不能看(用现在的西方标准,这是很残酷和不人道的错误方法,但在那时的中国是严格的医疗规矩,难产的孩子至少要三天后才能抱出来,我中途偷偷远远地望过一次婴儿间,但太远了。。)她说完,转身就接着上白班去了。。。我的第二周住院时没有天天能见到她,但她在过到病房时,总会过来床边坐几分钟,她是我心目中的白衣天使,白大褂在她身上总是那么合身,素净,优雅,耐看。。。一个从内到外都漂亮的走向中年的女士!
从西藏回来休假,每次都要看望李医生,我们互相都感到很亲热,有话说,我还送给她孩子一岁和两岁的照片,1978年初,我兴致勃勃地想要告诉她我要上大学学化学的时候,发现她调离了北京,据说是为了一个当时两地分居的医生夫妇能团聚,她让出了自己在北京的位子和户口,没有能得到她新的消息。。。很遗憾,但我理解,她对于我,是我一生都会感谢和敬重的一个医生,一个在我最需要帮助时,她全力地敞开了她的温暖怀抱,用了她最好的医学思考;而我对于她,只是她职业生涯中无数个病人中比较艰难的一个。
她做的一切的也许没有任何惊心动魄,面临复杂的生命和不完善的医学,李医生实践了一个医生真正能对病人所做的一切:有时能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做安慰(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这是长眠在纽约东北部的撒拉纳克湖畔的1848年出生的特鲁多医生(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的墓志铭),至今也是确切地说明了一个医生真正的职责的准则。
实践了这三点的就是一切从病人出发的真正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