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珍幺幺:团团圆圆的那个夏天(四)
“花虎儿,不要叫啦,是我的外孙子回来啦!” 碧珍幺幺她娘笑眯眯大声吆喝花虎。我和弟弟妹妹赶紧去团团抱住花虎。花虎挣脱我们的怀抱,乖乖坐在弟弟的脚边,不停地摇它的长尾巴,兴奋不易。
“狗娃子,赶紧叫姐姐,哥哥。” 碧珍幺幺她娘招呼那个大一点的男孩子叫我们。男孩子大约四五岁的样子,长的虎头虎脑的,黑不溜秋,藏在碧珍幺幺她娘的身后,两只大眼睛滴溜溜转,可爱极了。
“这个是牛娃子,你碧珍幺幺家的二娃子。” 碧珍幺幺她娘掩不住的一脸慈祥,满是皱纹的脸上,笑的更加皱皱巴巴的。二娃子看上去就两三岁的样子,也是黑乎乎的,生的浓眉大眼的,把脸贴在碧珍幺幺她娘的缀满补丁的裤腿上,不敢抬头。
农村人喜欢给他们的儿子们起名狗啊,羊啊,猪啊,马啊,牛啊这样的,据说拥有这样名字的娃儿们好带活。命贱如畜生嘛,不会过早夭折的。女孩子嘛,就叫英啊,草啊,芳啊,这些植物界的花花草草,经得起风吹雨打的。碧珍幺幺的牙牙(四川土话,爸爸之意)是读过书的,想必碧珍幺幺在她牙牙的心里,那也是如碧蓝天空里的一枚珍珠那般的珍贵的。
“五伪婆(四川土话,外婆之意),您是说碧珍幺幺回来啦?她人在哪里呀 ?” 我也掩不住的高兴和好奇。
“在后头跟你妈妈她们一路叻。先走了,回去给我外甥儿做饭饭吃。” 碧珍幺幺她娘一只手牵一个孩子,回家去了。
碧珍幺幺回来啦,碧珍幺幺回村子里来啦!!!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到傍晚时分,碧珍幺幺她娘家的院门前,就聚集了很多的人。大叔大婶,二叔二婶 ,三叔三婶,四叔四婶,还有那些沾亲带故的或者看热闹的村民孩子们,仿佛一场盛宴即将开场。
碧珍幺幺白白胖胖的,穿着一件时髦而崭新的粉红色大朵朵花衬衫。花衬衫有点儿太小,大朵朵花儿有点罩不住她那丰腴的乳房;乳头凸显,仿佛呼之欲出张着嘴的鸟儿一般。黑色的裤子,裤腰的右侧鼓起一个小包,杏儿大小。碧珍幺幺是不是藏了一个杏儿留给我的呢?小时候碧珍幺幺家后院的杏儿成熟的时候,她偶尔会偷偷在晚上摘一个给我留着。如果我帮她写好一篇作文,她就会送给我一个黄灿灿的杏子。轻轻用嘴咬开杏皮儿,里面露出的黄瓤夹带着丝丝橘红,甜如蜜呢。
可是,我根本挤不到她的面前去,因为前面站满了她的叔伯婶娘们。我在人缝中,看见碧珍幺幺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凉鞋,大脚趾头上涂着明亮的粉红色指甲花油。哈哈,想起来啦,小时候碧珍幺幺在她家的院坝边边上种了很多指甲花,各种颜色的都有。花儿开了,碧珍幺幺就把指甲花一瓣一瓣摘下来,找出一个缺了一大块边儿的破烂土碗,用石子儿把花瓣捣碎榨出油汁来,然后逮住她家的大红公鸡,拔下一根漂亮的红羽毛,用羽毛沾着油汁,给她自己的双手涂了以后,剩下的给我和妹妹的指甲涂上。记得碧珍幺幺她最喜欢粉红色啦。有时候我们涂指甲涂了好半天,碧珍幺幺忘了做她娘交代她干的活儿,又免不了挨一扽骂,连带我和妹妹,也会被她娘指桑骂槐一番。于是,我们很久都不敢跟碧珍幺幺玩儿啦。
碧珍幺幺她把指甲花油涂到她的大脚指头上去,粉亮亮的大脚指头,好漂亮好漂亮喔,我在心里欢呼起来。
这时候,碧珍幺幺交代她娘,从里屋拿出一包准备好的糖果,给众人一颗一颗分糖果吃。我也分到一颗,捧在手心里,埋头用鼻子使劲闻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舍得吃,我得留着给我弟弟吃,我家就一个宝贝弟弟呢。
看得出,她的叔伯婶娘们以及村子里其他到场的人都羡慕不已,纷纷赞叹碧珍幺幺天生的有福气,自小就看出碧珍幺幺不同凡响,宽额大脸的 ,嫁的那么好,儿子又生的浓眉大眼的,长的又壮实乖巧,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她的丈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黝黑的皮肤,跟碧珍幺幺差不多高,见了人也不啃声,只憨憨的点头,木纳的笑一笑,然后躲到一个角落里,把小儿子搂在怀里,笑望着这一切,好像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不过,那搂在怀里的小儿子的确像他,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摸一样的。
就连我的婆婆,这一回也夸碧珍幺幺有福气运气好,比嫁给和平大队老王家那个四娃子不知强了多少倍。老王家的媳妇还没有生长呢。婆婆又想起她以前打算给碧珍幺幺做媒的事来。
大哥画的桃符 (五)
这一次,碧珍幺幺在娘家住了半个月。她娘对张婆子和张婆子的孩子们的骂声也嘎然而止了,我倒有些不习惯那难得的静谧。
有一天中午,碧珍幺幺带着她的两个儿子来我家玩,我知道,她主要是想找我妈妈扯家常。我凑上前去想跟她说说话。
“都长这么高啦,还在读书呀?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有婆家了没有?” 碧珍幺幺抢先问我。
一听婆家两个字儿,我掉头就进里屋去了。就不能问点别的吗?就知道婆家婆家的 ??碧珍幺幺完全不把我当同学看待,说话的口气就是拿我当比她小一辈的人。但是,我依然好奇,想知道她们都聊了些什么。
“英姐,这是你的衣服。我只穿了一回。就是那天晚上穿着它走的,穿着它拜堂的。” 碧珍幺幺递给妈妈一个破旧的包裹。一层层打开,外面是那件妈妈的旧衣服,里面是妈妈那件没舍得穿的翠绿色的确良衬衫。“我只穿了一次,洗干净就叠好压在箱子底下。走哪里我都把这个包裹抱着跟着我,生怕弄丢啦。他们家的人谁也不敢来碰我这个包裹的。” 碧珍幺幺得意地说。
“我知道,我娘不会陪你衣服的。我娘她。。。。。。反正我最了解她。” 碧珍幺幺把衣服叠好,交给我妈妈。“英姐,这件新衣服,我知道你都没有舍得穿过几回的。还回来得晚,你莫要怄气哈。”
“哪里哪里,你个死女娃子爷,你还当真记得给你英姐还回来。” 妈妈还是爱不释手的,把衣服打开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小心折叠收好。
“幺妹儿,那家人对你好不好呀?打你不?”
“他们哪个敢打我哟。我是他们家最大的功臣。这话是他崴丫(四川土话,妈妈之意)说的。”
“那当然喽,你给他们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对头,功臣,你是大功臣!”
“可不是吗 ?!老大是大哥面前的。老二是我那口子的,肚子里这个,是二哥面前的。”
这一下,轮到我妈妈吃惊得目瞪口呆了。赶紧起身去唔住碧珍幺幺的嘴。
“你个死女娃子爷,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不要让人听到了。” 我妈妈警觉的四下里环视了一通,“肚子里又有呢?几个月啦 ?
“怕啥子嘛,他们那边的人家,都是一家几兄弟娶一个婆娘的。” 碧珍幺幺毫不在乎的样子,“四个月了 ,还没有显怀呢。”
“那边的人家都是?” 我妈妈摸了摸碧珍幺幺的肚子,“真看不出来呢。”
“头两个娃儿都是六个月才显怀的,我肚子紧得很。对头,那边几兄弟娶一个老婆是常事,都是穷的嘛。比我们这边的还穷些,大山沟沟里头,几天几夜都走不出山的。”
“不过,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好得很。英姐,你看这个。” 碧珍幺幺从她的裤腰上取下一个用别针别着的小口袋,掏了半天,才从小口袋里面淘出一方叠折得成菱形的老蓝色调的东西。抖开,原来是一条四四方方的手帕,是那种土布制作的手帕,我婆婆也会做的,用自己家种的麻线纺制的那种。
喔,原来碧珍幺幺裤腰上鼓起来的的那个杏儿大小的东西,是一个小口袋,里面装的是一块手帕。那种四四方方的手帕其实一点也不稀奇,好多农村人都有的,揣在上衣口袋里或者裤兜里,用来擦汗的嘛。碧珍幺幺干吗要把手帕包裹在小口袋里,还用别针别在裤腰上面呢?
“这是啥子帕子嘛?那么金贵,还吊在你的裤腰上?” 我妈妈忍不住笑话碧珍幺幺。
“这个东西说金贵也金贵,说不金贵也不金贵,你看上面还绣了东西的呢。” 碧珍幺幺把那首帕递给我妈妈。
我妈妈捻住帕子的两角,把帕子举到离眼睛几寸的地方,对着光,仔细端详。
妈妈肯定以为那手帕上绣的是花儿,想看看那花儿是不是比她自己绣的还好。要知道,我妈妈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绣花女,手巧着呢。村子里七大姑八大姨的闺女出嫁,绣枕头啦,被面啦,围裙啦,都来我家找我妈妈。我小时候的穿的各种绣花鞋,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围绕着夸。夸我妈妈的巧手的同时,顺带夸夸我乖巧的。我心里就涌现出无限的得意来。
“哇呀呀,看这针脚!你老人婆(婆婆,丈夫的母亲)的手,确实巧啊。可是。。。这个不像是花儿呀?”这是我第一次听我妈妈夸别人的手巧,但妈妈的眼里分明写满了疑惑。
“不是老人婆做的。这个是大哥亲自手做的送给我的。上面绣的,也不是花儿,而是画的桃符,用来辟邪的。”
“你大哥绣的? 桃符??” 我妈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个带眼镜腿有点毛病的那个老头子,头回到我们家里来过。你不记得啦?”
“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他。”我从里屋跑出来,从妈妈的手里抢过那个手帕,想看看那上面画的是什么桃符。
四四方方的一块手帕,细麻布,老蓝色的,上面绣着字儿:
碧蓝天啊碧蓝天
珍珠一粒西风牵
吾本荒冢一幽草
爱如磐石月难圆
汝亦仙来仙亦汝
一帘春梦叶枝残
生面渺渺夜色浅
一抹彩云杯中叹
世老灰烬汝翩翩
字迹潦草,有张颠素狂之不羁。仔细瞧瞧,原来这是一首藏头诗呀:
碧珍,吾爱汝一生一世!
原来这块手帕,是大哥爱的誓言,是他一针一针绣上去的爱呀!只读了三年书的碧珍幺幺,可能都不认得这些狂草的字儿,那是张扬着张旭怀素之骨气的狂草啊。大哥说这是给她画的辟邪的护身符,有道理!咋一看,可不是像极了鬼画的桃符。
还有什么爱比大哥的这一份更浓烈的呢?
“好好戴着它吧,碧珍幺幺,这个护身符一定会保佑你一生一世平平安安的。不要弄丢啊。” 我赶紧把手帕还回到碧珍幺幺手里,小心翼翼地帮她在裤腰上用别针别好。想象着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一个臭地主崽子,居然还会写藏头诗,还写得一手狂草。
“你大哥是读书人吗?” 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
“老人婆说大哥从三岁就跟着他爷爷上学堂(私塾),读了一肚子书。可是,我一本书也没有在家里看到过。不过,大哥没事的时候就在门口的灰土里画桃符,画高兴了就哈哈大笑。我老人婆说他又鬼迷心窍了。哎。他爷爷解放前好像是个什么秀才。。。。。对了,吴秀才。解放后被拉出去在村门口的大柱子旁边,碰碰碰,几枪给毙了。” 全村的人都去看热闹的呢。
“碰碰碰。。。。。。” 碧珍幺幺的声音太大,我赶紧捂住我的耳朵。
碧珍幺幺看见我捂住耳朵,就说我的胆儿还是那么小 ,没出息的孩子。很不屑的瞟了我一眼。
“大哥还会画画呢。” 碧珍幺幺回头跟我妈妈说。
“你说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还给你画过画儿?我不信。” 一个一瘸一拐的地主老头儿,还会画画儿?我在心里问。
“有一回,大哥带我去小飞侠瀑布,从我们家山顶过去,再翻一座山,还要走很长的毛狗子路(四川土话,羊肠小道),来到半山腰,就是小飞侠瀑布。那个瀑布下面的水呀,绿得不得了,清得不得了,我就用水来照镜子。大哥还用竹筒给我舀了一竹筒喝,可甜了。那时候,我正怀着他的孩子。他就在那瀑布前面的沙滩上面给我画相片儿。”
碧珍幺幺居然遇到这等浪漫的爱情啊?
“你个死女娃子爷,有身孕在身,你还敢去翻大山呀?” 我妈妈又开始责备碧珍幺幺。
“怕啥子嘛?有我大哥牵着我呢。”
“他给你画的什么呀?” 我更关心大哥的画儿。
“他先画了一个麻秆一样的人儿,说是像我嫁到他家来的时候的样子,就像那个什么什么燕子,轻飘飘的风都可以吹走的那个燕子。”
“赵飞燕。”
“不记得啦,反正什么燕子,大哥说的。”
原来碧珍幺幺是大哥眼里的赵飞燕啊。
“然后他又把白色的沙子刨平,画了一个大肥婆,说我现在就像那个肥婆,什么欢儿欢儿的叫着。我记不住名字啦。”
“杨玉环,大美人,以丰腴著称的,那是唐玄宗的宠妃呀。” 我妈妈白了我一眼,嫌我多嘴。
“他最后画了我们一大家子,六个孩子:三个儿娃子,三个女娃子。我老人婆老人公(丈夫的母亲父亲)在中间,脚底下是孩子们,最后一排是他们三兄弟,我站在老人婆的边边上。”
“大哥还念了经,说是念给他爷爷听的;还念了咒语,是念给各路神仙听的,祈祷他们保佑,保佑我们一大家子平平安安的。”
后头呢?我继续追问碧珍幺幺。
“后来。。。。。。” 碧珍幺幺开始挠她的后脑勺,似乎在使劲回忆,“对了,后来,大哥还抱住一块大石头哭了半天,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疯话。”
大哥为什么要抱着一块大石头哭呢???
(未完待续。。。)
8/17/2021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