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姐的私密时间

第一次见伍小姐,我被她的不修边幅惊到了:短发微乱,衣服穿得长长短短重重叠叠,袖口略脏,门牙也撅出来凑趣。跟别的西装革履的同事站到一起,倒有种独树一帜的不拘不束。

后来得知,伍小姐五十多岁,是来自香港的早期移民。因为一直单身,所以称谓上还叫小姐。公司里的华人喜欢凑在一起吃午饭,却从不见伍小姐的影子。偶尔问起,有知情者嬉笑着说,中午是伍小姐的私密时间,请勿打扰。

工作时间,伍小姐也不常在她座位上,她老板老是找不到她。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就听到她老板抱怨,说早该干完的活为什么拖了那么久?这时的伍小姐,头低低地坐在那里无语,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

有一天,我无意中午饭时间在一个离办公楼略远的咖啡店见到她,头埋得低低地坐在那里读书,桌上放着一个吃了一半儿的三明治。

过去打招呼,她心不在焉地敷衍了我几句,就急急又回到书里。被晾在那里的我,终于明白“私密时间,请勿打扰”的含义。

又有几次,我在上班时间看见她坐在那家咖啡店同一个位置读书,便明白老板总找不到她的原因。

伍小姐跟大部分同事不怎么交流,唯独喜欢跟我的新邻座聊天,原来她们是早年的朋友。

谈到最近看了什么剧,什么电影,读了什么书,此时的伍小姐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面部发亮,目光炯炯,从作者的构思,写作手法,谈到演员的表演,自己做为受众的感受,声音似乎也变得柔美。

这种时候,我总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越过她不羁的外表,似乎见到伍小姐心里驻着的那个文艺青年。

每年九月的电影节,是伍小姐最忙的季节。照例她要休几天假,买套票,排长队,看首映。

我想象着年过半百的她,挤在无数年轻人当中,等自己喜欢的明星签名,或电影看到感动处,用她有待清洁的袖口,擦擦纵横的老泪,总觉得是道非凡的风景。

新年伊始,公司改组,让伍小姐提前退休。我的邻桌对着我长吁短叹,说伍小姐原来一直住在哥哥家。哥哥孩子大了,自立门户,哥哥便卖了房子,回流香港。

伍小姐刚刚搬出来,自己在市内公司附近租了公寓,租金不菲。加上她薪金不高,又在看戏剧,看电影,买新书上花销不少,所以到头来也没有多少积蓄。

我们正说着话,见伍小姐走过来,惯常的表情,丝毫没谈提前退休的事,而是大谈特谈即将到来的奥斯卡颁奖典礼。

部门给她办的欢送仪式,是在奥斯卡典礼的一周后。我们都早早到了。伍小姐穿了洁净无比的红色唐服,让人耳目一新。

切蛋糕前,老板请伍小姐讲话。

伍小姐有些激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褶皱的纸,先是感谢领导为自己办的欢送会,然后回顾了二十年前,自己如何因为所在的小公司被并购,而加入这个知名的企业,谈了这二十年公司变化。

最后,她讲到自己对文艺的热爱,说退休后的日子不会枯燥,唯一担心的是经济状况,毕竟自己离领政府养老金的年龄还有段距离……

讲到这里,伍小姐再也说不下去,手里的演讲稿也哆哆嗦嗦地好像随时都要飘走。

气氛凝重到可以挤出水来……她老板见势就走到台上,感谢她长期以来对公司的贡献,最后问她还有什么要补充。

她翻过演讲稿,看看还没讲到的反面,自言自语说,“这么快时间就到了?还没感谢父母音乐就响了?”

奥斯卡典礼还记忆犹新,大家不禁被她逗笑,只是那笑中有泪光闪烁。

伍小姐刚退休的时候,中午时间,我在那个咖啡厅同一个座位上又见过她几次。依然是桌上放着半个三明治,依然是埋着头在那里读书。想到这是她的私密时间,我安静地走开。

开始时,我的邻桌偶尔还谈到伍小姐,说她退了公寓,搬到一个地下室去住。后来邻桌换了部门,大家从此就失去了伍小姐的音讯。

现在已有几年了,每次我经过那个咖啡店,都忍不住看看那个座位,只是上面不再有伍小姐埋头读书的身影。

后来跟同事老麦聊天,才知道伍小姐老板事先嘱咐她,欢送会,要注重一下着装。所以她才穿了洁净无比的唐服。

白人老麦特别气愤,说:“穿什么是人的自由,别人不能干涉,就是老板也不行!”

老麦还说:“明明是解雇嘛,提前退休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还致什么告别辞?要是我,我可不讲。”

没想到不久后,就是老麦想致辞,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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