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911”

2001年的秋天,儿子终于可以上kindergarten了,尽管是法语学校,但是因为没有选择,大多数人也就慢慢释然了——有时候难的是有选择。

 

她也能够去附近唯一一所英文大学选课开始full time学习了,儿子的爸爸也已经在那所大学重修计算机课程了。那个秋天看起来一切都在慢慢的走上轨道。

 

2001年的9•11是周二,那天儿子病了,发烧。给学校打电话请过假。从落地窗看出去,学校平时预定的、专门接送这栋楼里两个小孩的出租车正停在草坪旁边,另一个楼上的印度孩子、喜欢对他们说 I don‘t French的男孩正在东张西望的找着儿子、也是他仅有的玩伴。

 

九月的阳光明媚里面带着丝丝寒意,去学校的这一路都是下坡,一溜小跑,树叶中红的掺在绿的里面,嗖嗖而过。坡底就是那盏Town上唯一的红绿灯了,一个一个的双肩书包撞入眼帘,等着过马路的人聚集在哪里,都是30岁的人了,若不是移民,谁能想到又会开始一段学生生活?

 

那节课是英文写作,教授的是个白人老太太,学习的除了移民,就是这Town上三五公里以外的讲法语的当地人士,当年的英法战争,不晓得因着何种缘故,就是保留下来这几千人的小镇,全部都讲英语,甚至还有一所英语大学。

 

学生极其认真,老太太却有点百无聊奈。课一完,她赶紧出来,儿子的爸爸已经牵着儿子过来了,交给她,自己去上课。回家的路上一路上破,大约要走30分钟。树叶中红的掺在绿的里面,成了慢镜头,一点一点定格。

 

回到租住的公寓,儿子累了,调皮的孩子显出少有的安静,她打开电视,想找一个动画片。怎么是哪里失火了?换一个,嗯,怎么还是这个失火的场面?

 

换到第三个频道时,她终于看到了一架飞机撞入一栋大楼………儿子在沙发上睡着了。外面阳光明媚,屋里的光线却暗下来,她把音量调到最低,还是没有完全弄清楚这是哪儿?发生了什么?

打开电脑,一进文学城,消息铺天盖地。原来是纽约,离这里挺近的。原来是纽约,原来是世贸大厦的双子楼……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电线接通,她吓了一跳:好久不联系的那个人,在她有限的信息里不正是在那里上班吗?

 

她在屋角暗了一层的光线里,找到日记本上记着的电话号码,在抽屉里面找到长途电话卡,打通了,响了铃声,却没有人接起电话。

 

屋外有一道阳光被挤扁了,斜斜的照进来,侧着看,光里有许多细密的灰尘。她干脆坐下来,一落定,往事忽然扑簌簌的像这些灰尘一样,抖落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决定再打一遍电话。这一次,很快有人接了,喘息声伴随着熟悉的喂,哪位?

 

她的心,忽然也像那些灰尘,最终落下来。这位很久不联系的人,幸运的在那个时间,恰巧离开自己工作的大楼,出来办事,在打算回去时,已经时火光冲天,回不去了。他花了五个小时走回自己在长岛的家中,通话时,她觉察到他的一点点兴奋,当然可以理解,这样不幸中的万幸。

 

回不去的何止是他,她也回不去的。911过后,多少的伤痛别离,多少的格局变化,世界其实两样了。

 

那个电话之后,他们像以往一样,不再有联系。一年以后,她偶尔在网路上读到一篇关于911的一周年纪念文章,某省级报纸采访他,约他写了一篇亲历文章。他在文中细诉了全部过程,其中提到许多人在事发后的那一时段,集中的给他打电话,他在一路走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接电话。他说其中一个电话,是他没有任何理由接到,无论怎样挂念都不可以再询问的人,打来的,他说,整栋楼没了,许多熟悉的人走了,巨大的悲伤淹没了他个人的幸运。只有一刻,那唯一的一刻,他竟然是偷偷的,像个小人一样,是喜悦的,就是他接电话的哪一刻。

 

她把这一段反复的读了几遍。

 

日子像流水一样,绵长而无声。阔别了911事件20年后的世界,正在闹着病毒。她飞去美国南部和儿子的爸爸汇合。直达的飞机航班很少,她得在中部的某机场转机。那是个夕阳西下的黄昏, 橘色里面夹杂着柠檬黄的柔光,在机场大厅漫溢。她不由得跟着那光随意的走过一个个候机区域,大部分人都戴着口罩。其实因为戴上口罩,人们的眼目更灵活了,如果长久的注意过谁,其实更不容易被发觉。

 

她是在走了一趟,往回折返时才注意到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像手电一样一直聚焦着她。 25年未见了吧,她想。但是,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在是装着没认出来,还是不装之间,犹豫着。

 

那道熟悉的目光却一下子收了回去——就像当初他决定要结束他们之间的感情那样,毅然决然的收了回去。哈!她突然心里冷冷笑了了一下。依着原来的速度和他擦肩而过。

前方是一堵巨大的黑色玻璃幕墙,夕阳余晖无限的安置在墙上,幕墙也是一面镜子,镜子镜子里面,她看到自己,也看到了随后走来的他。他绕到她的前面,伸出手,眼角迭出很深的纹路,她看不到他的全部,只在眼睛里面猜测到他的笑意盈面。

 

整个过程中,两个人谁都没有摘下口罩,他们说话时眼睛的光都定定的,一点不拉的打在对方的眼睛上,仿佛这一刻世上只有两个人。

 

他飞往东部,她飞往南部,都是因为转机,都是因为病毒打乱了一切原先的轨道,才有一个机会让他们在漫漫人流中,重重口罩里,突然起了疑惑:对面是何人?

 

飞往南部的飞机晚点,登机时已是夜幕低垂,抬起手腕看表,还在今天,今天是2021/9/11

他们巧巧的相遇在每一件大事的结点,却终究还是在细密微妙的平常人生里,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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