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的杀人

开明的杀人

  下面披露的是我最近从本多子爵(假名)那里借阅的已故北田义一郎医生(假名)的遗书。至于北田医生的真实姓名,即便我说出来,恐怕现在也没人知道。我自己也是因为跟本多子爵十分亲近,听他讲过很多明治初期的琐闻轶事,才有机会知道这位医生的名字。至于他的性格品行,毫无疑问从下面的遗书中多少可以得到一些说明,在此我再提及二、三有关他的消息。北田医生是当时非常有名的内科医生,同时还对戏剧改革抱有激进意见,可以说是个戏剧通。特别是关于后者,北田医生还亲手写过剧本,把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的一部分加以润色,改编为德川时代发生的事件,写成了两幕喜剧。

  摄影家北庭筑波为他拍过照片。北田医生留着英吉利风格的胡须,是个容貌伟岸的绅士。据本多子爵介绍说,他的身材比西洋人还要高大,从少年时代起就出类拔萃。看他留下的遗书字体颇有郑板桥的奔放风格,从他那酣畅淋漓的墨迹中也不难想象他的风貌。

  当然了,我在公开这份遗书之前,已经做了多处修改。比如虽然当时还没有授爵制度,我还是按照现在的习惯来称呼本多子爵及其夫人,但对文章的风格则毫无改动,甚至可以说是全盘照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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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多子爵阁下及夫人惠鉴:

  鄙人于此生弥留之际,欲暴久已盘踞于内心之不可告人之秘密及愧对两位之己之丑恶之心事。两位阅此遗书后,如对鄙人犹能抱一丝怜悯之情,于鄙人即乃意外之大幸,如若视鄙人为万死不赦之狂徒,理当鞭尸泄恨,鄙人亦无丝毫遗憾。唯鄙人所告白之事未免过于奇异,恳望切勿视鄙人为神经病患者。鄙人最近数月因患不眠症痛苦不堪,然意识清醒且敏锐。两位若还记得与鄙人二十年来相识之事(鄙人未敢称两位为友),则请万勿疑鄙人之健康。如若不然,则鄙人披沥一生污浊之遗书未免沦为无用之废纸。

  子爵阁下及夫人,鄙人曾犯杀人之罪,且将来亦恐犯同罪,实为可鄙之危险人物。且鄙人为极其亲近之两位所计划之已实行或未实行之犯罪,两位必感万分意外。鄙人于此深感不得不申明,鄙人完全正常,且鄙人之告白乃彻头彻尾之事实。万望两位相信鄙人,如若不然,则鄙人生涯唯一之纪念品即此数枚遗书将被视为狂人之痴语。

  鄙人于自身之健全无意多谈,于所剩无几之时间唯欲谈及驱鄙人杀人之动机及行动,及杀人后之奇怪心理。呜呼!呵砚临纸,惶惶而不自安。于鄙人言,忆往日及记录,与重蹈昔日之生活实无大异。重整杀人之计划,付诸实施,复重温一年来可怕之苦闷。未知鄙人可否承受如此重压?鄙人此时此刻,重拾数年来久已抛弃之耶稣基督,祈求基督赋己力量。

  鄙人少年时即深爱表妹甘露寺明子,亦即今日之本多子爵夫人(切盼允鄙人于此以第三人称称呼夫人)。追忆往事,与明子相处之幸福时刻不胜枚举,恐二位不忍卒读。于此仅举一例至今犹历历在目之场景。鄙人其时一十六岁,明子亦尚未满十岁之少女。五月某日,吾二人于明子府上之紫藤架下嬉戏。明子问鄙人可否单腿独立持久,鄙人答曰不能,明子则垂左手握左脚踝,右手高举以保平衡,右脚独立不动。头上紫藤摇曳于春光之中,藤下明子凝然如雕塑之像。此数分间之美丽画面,至今无以或忘。扪心自省,霍然而惊,鄙人深爱明子,盖自藤棚之下矣。以来鄙人对明子之爱愈演越烈,念念不忘,几至辍学,然生性小心,终至无一语吐露衷肠。心怀阴晴不定之情感,或笑或泣,茫茫然度过数载,二十一岁时,突接父亲严命远赴英京龙动(译注:伦敦的日语译字,感觉挺有趣的,特此保留)学医以继家业。分别在际,鄙人深欲对明子告白,然家风严肃,终无机会道出一语,且鄙人受儒教熏陶日久,亦恐受桑间濮上之讥,抱无限离愁,孤笈飘然,远赴英京。

  英吉利留学三年之间,鄙人足踏海德公园之草坪,怀念故园紫藤花下之明子;漫步帕默尔街头,怜悯天涯游子之自身,衣带渐宽,身影憔悴。鄙人身处龙动,日夜梦想于所谓蔷薇色之未来之中与明子之婚姻,借此排泄苦闷之情。然当鄙人自英吉利回国,知悉明子已嫁第X银行行长满村恭平为妻,顿生自杀之念,然一则性本懦弱,二则于留学期间昄依基督教,终至无果。鄙人于归国数日后,重提赴英之念,招致父亲之盛怒,两位由此一事可知鄙人其时伤心绝望之甚。鄙人心中,无明子之日本,似故国而非故国,是此故国而非彼故国也。与其踯躅此地,为精神之败者聊度余生,莫如携一卷《恰尔德·哈罗德》(译注:拜伦的长诗),为远赴万里之孤客,埋骨他乡,聊以慰籍。然身边诸事使鄙人不得不抛弃渡英之计划,且以留英归国医生之身份,于父亲之医院内诊断患者,终日忙碌,百无聊赖。

  鄙人遂向上帝祈求失恋之慰籍。其时居筑地之英吉利传教士亨利·唐善德乃鄙人难忘之友人。全仗此友为鄙人诠释圣经数章,历经几多苦斗,鄙人对明子之爱情渐渐归于平静之亲情。鄙人与此友屡论上帝,论上帝之爱,更论人间之爱。鄙人至今犹记其时与此友告别回家,步行于夜半人稀之筑地居留地之情景。鄙人仰望天空之半轮明月,默祈上帝佑表妹明子幸福,感极而泣。

  鄙人获爱之新方向可否以所谓“认命”之心理予以说明,鄙人既无勇气亦无余暇予以详述,然鄙人由此亲情得以医疗内心之创伤,则毋庸置疑。鄙人自归国以来,避明子夫妻之信息如避蛇蝎,如今则可仰此亲情接近明子夫妻。如能见其二人幸福美满,内心则得宽慰,苦闷亦会稍减。

  鄙人抱此信念,遂于明治十一年八月三日两国桥畔烟花节之际,经人介绍于柳桥之万八酒楼与明子之夫满村恭平相见,畅饮一夕。畅否?畅否?鄙人内心痛苦不堪,于日记中录如下文字:“何以明子竟为荒淫卑劣之满村之妻,思之则满腔怨愤无处发泄。上帝教吾待明子如妹,然吾何以将吾妹交于彼禽兽之手?上帝何以降如此残酷奸邪之磨炼于吾?爱妻与妹为强人所凌辱,犹仰天而敬上帝乎?吾自今而后不信上帝,誓以自身之手拯救吾妹明子于彼色鬼之手。”

  鄙人著此遗书之际,其时可咒之光景犹历历在目。苍然水雾之中,万点红灯之下,无数穿梭游行之画舫——呜呼!映照夜空之灯火明灭之处,右拥大妓、左揽雏妓、高吟不堪入耳之猥亵俚曲、傲然酣醉于凉棚之上、身着茗荷家纹之黑衣、肥大如猪之满村恭平之恶态终生无法消弭于心头。鄙人确信,鄙人怀杀彼之意志,始自水楼烟花之夜。鄙人确信,鄙人最初杀人之动机,绝非仅出于嫉妒之情,亦出于惩恶锄奸之道德义愤。

  此后鄙人潜心注目满村恭平之行状,考察彼是否有悖于鄙人一夕之观察。鄙人友人之中有报社记者告于鄙人,满村之淫虐无道,岂止三三女子。据鄙人先辈兼友人成岛柳北先生所述,满村于西京祇园之妓楼狎戏雏妓而致其惨死,实为最近之事。且无赖之满村待素有温良贞淑美誉之夫人明子于奴婢无异。有人谓之曰人间之瘟神。彼存于世上愈久,则颓风烂俗愈甚,鄙人除此奸人以扶老怜幼之意志则愈坚。于是乎鄙人杀彼之意志,渐转为杀彼之计划。

  若事仅至此,则鄙人于杀彼计划之实施,尚有几多逡巡。幸耶不幸耶?命运于此危急之际使鄙人得遇少年期之友人本多子爵,并于墨上(译注:墨是隅田川别名。日本作家永井荷风有一首诗《墨上春游》:黄昏转觉薄寒加,载酒又过江上家。十里珠帘二分月,一湾春水满堤花。)旗亭(译注:酒家的意思,源自中国酒家的酒旗风俗)柏屋相聚,得闻一场伤心事。鄙人至此始知本多子爵与明子早有媒妁之约,然畏于满村恭平之淫威,遂至破约。鄙人闻此,内心愈愤。其时画楼廉内暗淡灯火之下,本多子爵与鄙人举杯痛骂满村之情景,今日思之犹激愤难抑。乘人力车自柏屋回家途中,思及本多子爵与明子之旧契,深感不可名状之悲哀。复引日记如下:“吾今夕与本多子爵相会,杀满村恭平之意愈坚。自子爵口吻可察,彼与明子非只媒妁之约,实抱相思相爱之情。(吾今日始知子爵长久独身生活之理由。)若鄙人能杀满村,则子爵与明子结为伉俪,亦非难事。明子自嫁满村,尚无一子,此岂非天意助吾?遥想吾杀彼兽心汉之结果,吾所亲爱之子爵与明子将步入幸福生活,不禁嘴角含笑。”

  至此鄙人之杀人计划转为实施。鄙人深思熟虑之后,渐定杀满村之适当场所及手段。至于何时何地结果如何,亦不须鄙人详细叙述。二位犹记否?明治十二年六月十二日,德意志皇孙殿下于新富座观看日本歌舞伎之夜,满村恭平自同剧场返家途中,于马车之中猝然病死一事。鄙人于新富座巧遇满村,言其血色不佳,劝其服用鄙人所持药丸。医生之言,彼深信无疑。呜呼?卿等试想此医生其时之神情。累累红灯之下,其人伫立于新富座木户口,目送霖雨之中满村之马车奔驰而去,昨日之怨愤、今日之欢喜,一齐涌上心头,笑声呜咽自嘴唇流出,浑忘了身处何地,其时何时。其人且泣且笑,犯萧雨,踏泥泞,如醉狂般回家途中,喃喃自语,满嘴尽是明子之名。——“吾终夜未眠,徘徊于书斋。喜耶?悲耶?无从知晓。无可名状之强烈之情感支配全身,使吾片刻不得安坐。吾书桌之上有三鞭酒,有蔷薇花,亦有药丸之盒。吾彷佛左拥天使,右揽恶魔,开起奇怪盛宴、、、、、、”

  此后数月,鄙人幸福度日。据警医诊断,满村之死因与鄙人之预想分毫不差,为脑出血,即刻下六尺黑暗之中,为蚕食腐肉虫蛆之美味。且闻明子自丈夫死后,脸始有血色。鄙人每日以满面喜色诊察患者,闲暇之时即与本多子爵去新富座观剧。观剧之时,鄙人不时观望剧场之灯饰及毛毡挂壁,感觉此地即鄙人博取最后胜利之光荣战场,内心涌起不可思议之欲望。

  然此幸福之感觉仅持续数月而已。数月之后,鄙人渐近与生涯之中最可憎恶之诱惑搏斗之命运。此种搏斗何其酷烈,乃至一步步驱鄙人于死地,鄙人终无勇气详叙。实则鄙人著此遗书之际,鄙人犹不得不拼死与此水蛇般诱惑相搏斗。卿等如欲知晓鄙人内心之烦闷,请一瞥如下日记。

  “十月X日,明子以无子为由离满村家而去。吾近日将与本多子爵会见阔别六年之明子。自归国以来,初始为己而不忍见,之后为明子而不忍见,荏苒而至于今。明子之明眸,一如六年之前乎?”

  “十月X日,吾今日拜访本多子爵,约其同去明子之家,然不料子爵言道已见明子二三次矣。子爵瞒吾何其甚也?吾甚感不快,遂以有患者待诊为由,匆忙辞去。恐子爵于吾辞后,复只身访明子矣。”

  “十一月X日,吾与本多子爵共访明子。明子之容色虽略减数分,犹仿佛昔日紫藤花下亭亭玉立之少女。呜呼!既见明子,反觉心中悲情难以自已,未知何故。”

  “十二月X日,子爵明确与明子结婚之意。至此吾杀明子之夫之目的终至完成之域。然吾正如重失明子,心中异样痛苦。”

  “三月X日,子爵与明子之婚礼定于今年年末。吾内心祈祷此日速至。现状之下,吾将永远无法脱离难以抑制之痛苦。”

  “六月十二日,吾独自一人去新富座观剧。回想去年今月今日死于吾手之敌,观剧时不禁而发会心之微笑。然观剧后回家途中,吾忽想及吾之杀人动机,顿失回家之念。呜呼!吾为谁而杀满村恭平?为本多子爵?为明子?亦或为吾自身?吾难觅答案。”

  “七月X日,吾与子爵及明子共乘马车,去隅田川观流灯会。自车窗映入灯光之下,明子之明眸愈发美丽,使吾几忘子爵在旁。听子爵言胃痛,吾伸手于裤兜,触药丸之盒,悚然一惊。此药丸即‘彼药丸’也。偶然耶?吾切望其为偶然,然其确为偶然乎?”

  “八月X日,吾与子爵及明子于吾家共进晚餐。自始至终,吾无时或忘裤兜中之’‘彼药丸’‘。吾之内心似藏有不可解之怪物。”

  “十一月X日,子爵遂与明子行婚礼。吾对自身生无名之愤怒,恰似自战场遁走之兵对自身之懦弱而生羞耻之情。”

  “十二月X日,吾应子爵之请,去其病床探视,明子亦在旁,言昨夜发热甚高。吾诊察后,曰不过感冒而已,速回家为子爵调制药剂。期间两小时,‘彼药丸’始终予吾可怕之诱惑。”

  “十二月X日,吾昨夜梦见杀害子爵,豁然惊醒,终日难排胸中之不快。”

  “二月X日,呜呼!今日始知,吾若避免杀子爵,则不得不杀自身。其奈明子何?”

  子爵阁下及夫人,此即鄙人日记之大略。虽云大略,然卿等据此必能善解鄙人连日连夜之苦闷。鄙人不得不杀自身以免杀子爵。鄙人若为救自身而杀子爵,则鄙人杀满村恭平之理由何在?若鄙人毒杀满村之理由源自鄙人尚未自觉之利己主义,则鄙人之人格、鄙人之良心、鄙人之道德、鄙人之主张,皆扫地消灭矣。此乃鄙人最无可忍耐之处。鄙人宁杀自身,亦远胜于见鄙人精神之破灭。因此鄙人为树立鄙人之人格,今夜借‘彼药丸’之力,赴鄙人曾一手所致之死亡之命运。

  本多阁下及夫人,源于如上之理由,卿等见此遗书之际,即为鄙人身死之时。临死之际,告白鄙人可诅咒之半生之秘密,只为对卿等示己之洁。卿等或憎恨鄙人,亦或怜悯鄙人,悉听尊便。鄙人本自恨自怜,亦欣然蒙卿等之憎恶及怜悯。鄙人搁笔之后,将乘马车直奔新富座,观剧半日,之后口含‘彼药丸’数粒,再乘马车。季节虽异,所幸纷纷细雨差似彼时之黄梅雨。鄙人亦恰似彼肥大之满村恭平,见车窗外往来之灯火,听车盖上潇潇之夜雨,离新富座不远,必将止最后之呼吸。恐卿等先于鄙人之遗书,明日翻阅报纸之时,应见“北田义一郎医生因脑溢血于观剧归途猝死于马车内”一则消息。

临终之际,祝子爵及夫人幸福康健。两位之忠仆,北田义一郎拜上。

                                                                  (芥川龙之介)

摘星填海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新中美' 的评论 :
多谢眷顾!后来我了解了一下,因为司马辽太郎的作品的知识产权还在保护期内,不经过授权,是不可以随便翻译的。而他的有些作品从不授权翻译的。为了避免产生纠纷,就都撤下了。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就不存在产权问题了。
新中美 发表评论于
您以前翻译的司马辽太郎的作品怎么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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