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青春 失魂新娘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與人交往是一件極難的事情。

 

我曾多次去接近人類,甚至嘗試去融入人類,可結果卻是一次次無情地被拋棄。我也曾試著去學習多項能夠順利融入人類的技能。例如,說謊,恭維,討好,裝傷感,刻意搞笑,關心別人等,並儘可能地在同學和老師身邊說一些能讓他們聽後開心的話,儘管這些話充滿了虛偽,但畢竟可以讓我繼續留在人群裡,而不被稱之為「異類」。

 

可時間久了,我發現,這些幫助我接近人類的技巧實在是太難掌握。比如說謊。當然,脫口而出的謊言似乎並沒有什麼困難,困難的是要記住曾經說過的謊言,還要在這個謊言的基礎上小心翼翼地生活。有時候,要基於一個本來無關痛癢的謊言去做事情,去想方法,甚至,還要勸說自己,真的要去做謊言中的那個人。如此一來,久而久之,連原本的我都找不到了。我困惑過,迷茫過,無助過,輕念過,可我沒有辦法得到人類的幫助。因為我害怕向人類坦白,害怕親自來拆開苦心編織的謊言,更害怕被人類知道我並不是他們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那個人。這件事在我換了環境並開始專心學習音樂之後,依舊毫無改觀。因為每次我拿起笛子,把面前的音符按照音調吹出聲音後,老師都會按部就班地先說出一些鼓勵的話,然後用「但是」作為轉折,把我的缺點毛病全盤托出。我完全不能理解音樂老師為什麼在「但是」之前說那麼多的廢話。如果說那是一種商業行為,即,為了學生不致於在學習長笛的漫長歲月裡半途而廢,因而失去她本來就不多的客戶的話,那麼,我想她大可不必說「但是」。因為我們已經被鼓勵的話穩住心神,決定在音樂這個神秘莫測的領域內砥礪前行,之後必然會努力去改進那些「但是」。可她一「但是」,就把之前的那番表達全部推翻。這使我不能清楚,她的話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之後我又換了幾位老師,結果發現,她們說話的方式,完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們「但是」的內容。有的說換氣節奏問題,有的說指法混亂,還有的說拍子不對。可我明明寄的是同一卷帶子。這讓我非常苦惱,既無法判斷人類表達的真實可靠性,又無法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就這樣痛苦地度過一天又一天。漸漸地,我對「真實」這件事,也失去了興趣。直到有一天,無意中翻開了一本書,書名是「人間失格」,才突然發現,面對這種痛苦的人不止我一個。我頓時覺得輕鬆了很多。於是,我開始把自己埋沒在書的海洋裡,全身心地去感受不同的人在同一個世界裡遭受到的不同痛苦,進而獲取一些由憐憫而引發出的滿足感。我開始不再厭惡生活,有時候甚至可以和人類一起施展取笑別人這項技能。就如我看到郝姨在圖書館裡偷情那一幕,比起情色,那時的她倒是顯得有些滑稽。

 

能夠讀書,成了我活在世間的唯一倚仗。離開圖書館的我順著五里河的體育場向西,來到那個座落在和麗花常去的音像店旁邊的租書屋。

 

租書屋是中學生的天堂。因為這裏不但武俠,言情,鬼神,懸疑應有盡有,而且,老闆還會推推厚厚的眼鏡,嘴角掛著一股邪淫的笑,然後從不知哪個角落翻出幾張黃色光盤供熟客欣賞。色情,在任何時代都是非主流文化的主旋律。當年書屋老闆應該是靠著那幾張幾乎被城南的中學生都傳閱過的色情光盤來支撐整個書屋開銷的罷,因為,其他書籍租借十天的費用每本居然只需要幾毛錢。

 

我在海外小說那欄裡順出兩本,一本是講如何順利地搶劫銀行這件事;另一本則是因為它有著不同於其他書籍的華麗外表——純藍色的封面。

 

拿著兩本小說,我再一次站在那條熟悉的街道上。那是一條我和麗花每天都要刻意經過的街道,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但此刻,我覺得世上的喧囂,正吞噬著我繼續活下去的熱情,更何況,這種熱情本來就少得可憐。

 

也許該找個地方清靜一下了。讀大學?那將面對的還是集體生活。不讀大學?然後徹底變成消失在旋律裡的一個音符?我站在十字路口,突然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感謝雙腳。在大腦毫無意識地狀態下把我送回家。我站在家門口,突然想起小龍女當年能住在古墓裡,是何等的幸福。而如今,我距離那個只屬於我的古墓,也就是一步之遙。不對,還有麗花。那是只屬於我的麗花,那是只屬於我的幸福。我們可以在古墓裡一直生活下去,就這樣望著彼此,忘記世俗的煩惱和成長的痛苦。只有一間古墓和DJ機,把音樂開大時,麗花和我就會閉上眼睛一起翱翔在音符的天空裡;而換成節奏為主後,麗花和我張開眼睛,把汗水和激情都化為舞步隨著之瘋狂到虛脫。

 

好久不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麗花才能回到我身邊。

 

我無精打采地打開房門,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正坐在沙發上喝茶。

 

之所以說熟悉,是因為他就住在我家隔壁。如果用鋼琴琴弦來測量他家大門到我家大門距離的話,拆一架普通鋼琴就足夠了,之所以陌生,是因為我之前他從沒來過我家作客,我也曾多次被我媽告誡,「不要去鄰居家,即使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其實我們兩家不走動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什麼深仇大恨,或者鄰里矛盾。根本原因在於,人際交往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即,王不見王。這個男子姓張,是學院黨委書記,平日裡裡除了負責黨政工作之外,人事調動,後勤保障,財務狀況,基礎建設都是由他來主管。而作為學校的院長,學校的教學,外聯,職稱評定都是我媽負責。因此,兩個人除了開學校大會之外,從來不一起出現在學校的其他任何場合,而且,學校裡大事小情需要兩人交流意見的時候,都是學院辦公室主任來負責協調溝通。因此,我們兩家雖然住得很近,但卻從未走動過。

 

張書記在我眼裡,是個很正派的人——說話正經,做事認真,就連走路都有軍人的風範。平時雖然難得遇見一次,可只要遇見,他總是一副溫文爾雅,慈祥和藹的樣子。據學校裡面的老教師說,張書記本來就是學院裡普普通通的體育老師,後來跟學校前院長的女兒談戀愛結婚,之後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子。

 

「小京,」張書記見我進屋,突然站了起來,「回來了?」

 

「喔,張叔。」我鞠了一躬,準備回房間休息。

 

「等一下。」張書記一臉嚴肅的盯著我。突然,他團在一起的眉毛書展開,露出久違的笑。

 

「高院長,您先忙吧,我回去了!就按剛才說的,小郝的婚禮,您代表領導班子出席一下吧。」張書記說完,長出一口氣,自顧自地走了。

 

「這人真怪!」我媽從廚房探出頭,「剛才還說找你有事,我以為入學的事情有著落了。」

 

老實說,我並不願意參加婚禮。跟不熟悉的人坐在同一張桌子前,還要假裝出一副快樂的表情,難受至極;更可憐的是,別的的話題完全不能讓我產生一絲一毫的興趣。不僅如此,我的情緒也很難隨著司儀的煽情而感動,隨著搞笑而喜悅。最後當司儀請我媽上台代表校方講話時,我徹底坐不住了。因為,每次我媽以這種形式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好像有人借用了我媽的身體一樣,這個我最熟悉的人,此刻格外陌生。

 

如坐針氈的我決定出去透透氣。我走到賓館側門出口,掏出煙,點燃,猛吸了一口,然後盯著身邊那副巨大的照片。照片裡的男人溫柔婉約,少了些陽剛之氣;而郝姨則穿著低胸的婚紗,性感火辣,一臉幸福。我盯著郝姨,突然腦子裡出現了那天圖書館書架邊的場景——赤裸的身體和喘息的聲音,彷彿就在我身旁。

 

「你怎麼在這儿?」郝姨的聲音叫響在我耳畔。

 

「啊?」我回過頭,看見郝姨穿著婚紗站在我面前,身背後一群人簇擁著我媽往外走。

 

「這是高院長的兒子,」郝姨向身邊的新郎介紹我,「你們見過吧?」

 

「當然見過!」新郎給了我一個有力的擁抱,「圖書館上次你講那個放屁的笑話,對吧,說看誰能忍住不喧嘩,結果控制得住聲音,控制不住味道。」

 

「虧你還記得?說好了不喧嘩,下次別在圖書館瞎鬧!都結婚了,回家去折騰!」我看著新郎,一臉壞笑。

 

「你說什麼?」新郎的笑容突然僵住。

 

「我說你們倆下次不要再在圖書館裡亂搞!」我又衝著郝姨笑了笑,絲毫沒有察覺到她臉上的冰冷。

 

「什麼時候的事?」新郎聲音有些急促。

 

「前兩天,你忘了?」

 

「喔。」新郎突然轉身走回宴會廳。不一會儿,從宴會廳裡發出一聲刺耳的吶喊,與其說是吶喊,不如說是嘶吼。

 

新郎抓著麥克風,聲音一次比一次高:「我宣布,婚禮取消!婚禮取消!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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