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伴您驾鹤归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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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前,我用一柱心香送走了疼我的外公,今天,再次点燃心香,愿亲爱的奶奶一路走好。

奶奶走了,虽然早有预感,但得到消息还是心头一沉。

奶奶生于1916年,享年105岁。

奶奶,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我出生不久,父母把我放在外公外婆家,回到大西北投入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中。于是,当年不到50岁的奶奶来到我们家,照顾还在吃奶的我,外公还有体弱多病的外婆。

60年代,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年代,奶奶来到我们家,按今天的标准是住家保姆,可是我们完全没有主仆之分,我们也从来不用“阿姨”来称呼她,一律叫奶奶。家里一切都可以放心的交给她打理,我们一个饭桌上吃饭,奶奶还有自己单独的卧室,对了,奶奶的户口也迁入我们家。

奶奶和外公外婆都是倍受上海人歧视的“江北宁”,他们在一起用“江北话”聊家常,亲如一家,融洽和谐。一身简朴的粗布褂子,头发利利落落的挽成鬏,没有裹过小脚的奶奶更是麻利的里里外外操持着油盐酱醋,包括我的奶瓶,尿布……。

幼时的记忆早就非常模糊了,有几件事却无法忘记。

文革时期,每当有红卫兵来抄家,奶奶总是紧紧的护着我,绝不让小将动我一根汗毛。在大院里散步的时候,只要看见有邻居熟人挨斗,奶奶都遮住我的眼睛,不想让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一丁点伤害。奶奶以为,她贫苦的出身能保护我,甚至保护我们一家。

可是,厄运还是降临了。

外公成了美国特务,被小将带走了。外婆悲愤焦虑之中服用过量安眠药,虽然被及时发现送到医院,但是面对特务家属医院拒绝施救,可怜的外婆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一夜之间,我成了“孤儿”。奶奶毫不犹豫的把我带回了自己的家。

奶奶家里,有叔叔,阿姨,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哥哥和两个弟弟。我也很快从惊恐中恢复过来,融入了这个生活条件远不如自己家但和谐快乐的大家庭。于是,四个野孩子再加上一群工人子弟,成天的上树掏鸟下河捉鱼,疯的不亦乐乎。

奶奶从小带我,感情自然不一般,甚至超过了她自己的亲孙子。有好吃的我总是拿第一份或唯一一份,新衣服我第一个穿上。每当我们惹了祸,挨骂的从来都是哥哥弟弟们,我永远是最清白无辜的。即便叔叔偶尔主持公道,一是一二是二,奶奶也摆出一家之主的权威,一锤定音:是我们家老大的错!

有一件事,至今让我感到内疚。刚到奶奶家的时候,可能是紧张或恐惧,我竟然尿床了。当时不是每人一条被子,一人尿床殃及一被窝。叔叔发现了,生气的要找出元凶,奶奶心里清楚,却指着哥哥:老大尿的!

可怜的哥哥,小小的身躯被罚顶着一床被子站在院子里晒了一个时辰。对不起,哥哥……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时常感冒发烧。每次一病,奶奶就抱着我去医院,少不了打青霉素。那时候,打青霉素之前需要做皮试,针头横着刺入皮肤推进一点点药水儿,疼的哇哇哭。这个时候,奶奶十分的心疼,好像针是扎在她自己身上。她问医生:为什么要做皮试?医生告诉她,为了看青霉素会不会引起过敏反应。这时,奶奶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对医生说:那么在我身上试好了!

奶奶就是这么可爱,她用那宽厚的爱呵护了我一辈子,任何人,哪怕是我的亲生母亲对我严厉,在她眼里都是不能容忍的。有一次母亲带着弟弟回沪探亲,我和陌生的亲弟弟争抢一块山药被母亲打了一巴掌,奶奶从此对我母亲有了成见,前年回去的时候她还在唠叨:你小时候妈妈打你呀……

终于,我到了上学年龄,在上海属于黑户口的我只能回到母亲身边上学。临行前,奶奶在旅行袋里给我塞了很多吃的穿的,还放了一小袋大米。她依依不舍和外公把我送到火车站,千叮咛万嘱咐,看着火车慢慢移动,奶奶满眼的泪水……。

从此,我和奶奶相隔千里。不懂事儿的小孩子没良心,我渐渐的忘了奶奶,也就和奶奶失去了联系。

若干年后回到上海,偶然一天,突然听见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我的小名,不是做梦吧?定神一看,奶奶已站在我面前了。原来,奶奶来看她之前交结的朋友,顺便打听我的下落,虽然我们搬了家,没想到居然见面了。奶奶依旧是那么精神,只是多了几根白发。

从此,我又定期的和奶奶见面,每个年初二是我去奶奶家铁定的日子,有时还小住几日,和哥哥弟弟们回忆儿时快乐的时光。这时,奶奶已年近70了,但是她还是那么神采奕奕,手不停脚不停的劳作。每一次,她都亲自下厨为我做好吃的,我喜欢吃什么,她都了如指掌。每次临走前,奶奶总拿出早已亲手做好的布鞋让我带上。虽然那时已经不太时兴穿布鞋了,可是我还是把奶奶亲手做的布鞋打上前后掌,穿着,就感觉到奶奶宽厚的爱。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双又一双的布鞋,直到我出国。

每次回国,调好了时差总不忘记去看望奶奶。这时,哥哥也去了日本,一个弟弟去了英国,奶奶身边显得有些冷清。奶奶看见我,高兴的像个孩子,脸上充满了舒展慈祥的笑容,一边亲自下厨给我做饭,一边把我小时候的各种好玩的好笑的事儿都落出来,祖孙二人常常开心的哈哈大笑。

我十分惊讶奶奶的记忆力,凡是有关我成长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甚至我们家的远房亲戚的名字,哪一年来过上海,住了多久,她都清清楚楚的记得。从不记得奶奶生过什么病更没去过医院。哦,奶奶鼻子里有息肉,说话有些嗡,但似乎一点都不碍事儿。

每次,我也给奶奶一个红包,可她千推万推不接受。我知道,她现在不需要钱,但是那是我的一点点心意,我也知道,老人家心里其实是欢喜的。

又一年,我带了儿子去看太奶奶,刚见面,老人家拿出一个大红包硬塞给这个第四代的香蕉人。害得我躲进洗手间悄悄的把准备给奶奶的小红包变成大红包。

这一年,奶奶已经年过九旬了,竟然还能下厨为我做饭。她笑眯眯的看着我吃,自己却不动筷子,我夹菜给她,她还是笑眯眯的说:“你吃,我老了,牙都没了,没胃口啦。”看着她老人家还那么硬朗,我打心眼里高兴。以前我开口就祝奶奶长命百岁,这次刚到嘴边,改口说:“祝奶奶健康,快乐,开心!”可不,一百岁算啥,毛毛雨啦!

奶奶很争气,一直健健康康活到了一百岁。那年,我们一家再去看望奶奶,沾沾百岁老人的福气。回来之后,接到消息,奶奶不慎摔了一跤,基本卧床了。

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疫情前的2019年10月。每次,我都突然袭击,就怕老人家一激动就忙里忙外,这次弟弟走漏了风声,奶奶早早的穿戴整齐从床上坐起等着我了。

奶奶变了,搂着她干瘦的身躯,心里一阵悲凉。奶奶的笑容也不见了,看见我,回忆起往事,竟老泪纵横。过了耄耋之年,不知道是为往事伤感还是对当下失望。这个时代,对奶奶来说太陌生了,小小陋室之外的一切,对她都是那么的陌生,嘈杂。她希望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可是叔叔也是80好几的老人了,阿姨也重病卧床,孙子们都不在身边。曾经那么开朗的奶奶,不住的叹气:不活了……不活了……。奶奶是无惧死亡的。寿则辱,恐怕就是这样。

叔叔说,奶奶已基本不能进食了,每天喝一点点果汁,含一块巧克力。一支一百多年总是点燃他人的蜡烛,就这样一点点的在耗尽最后的能量。

扶着奶奶躺下,不忍心再打扰她休息,提早告别了。暗暗想,希望明年回来时能再来看望奶奶。奶奶,你好好的活着。

可恶的病毒把整个世界打乱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大病一场,差一点被阎王爷招了去,计划彻底被打乱了。自疫情以来,身边接二连三的失去好几位朋友熟人,深感生命的无常和短暂。奶奶跨越了两个世纪,多不容易啊!

拿出有些发黄的了老照片,看着奶奶慈祥的面容,眼睛有些模糊。外公,外婆驾仙鹤去了烟花三月的扬州,奶奶也去吧,总有一天,我们一家还会在一起的。

爱你,亲爱的奶奶。

 

暖冬cool夏 发表评论于
你的文章写得好,bookmark起来了。
海岛居士 发表评论于
感动。
大汉唐 发表评论于
情深意重!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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