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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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玄野

王勃的滕王阁序是中国散文中最著名的一篇。其中最为人熟知的句子莫过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然而,若通篇以此意境贯穿到底,此文概与吴均的与朱元思书的境界相伯仲了。不过王勃开篇即张足气势,一句“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注定此文不会停留在应景而已。一句“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领起此文后半之纲。而唯因此句,其文方成为千古第一雄文。这句话翻译成现代文很简单,就是“点儿背不能怨社会”。轻描淡写的评论可以这样说,而那样的遭际发生在自己身上是谁都轻松不了。王勃少年时才气便名冠四海,入沛王府后却因斗鸡一文为高宗所嫌弃,后入军中为人陷害,落得免死除名的悲惨境地。经天纬地之才坠入泥土,而王勃能以此种理解来总结,既是他对个人遭际的愤懑,也是超越。滕王阁序引经据典颇多,几乎一句一典,其中浓缩的文化价值与人生思考很丰富,此处不过多赘述。

这里想就梁鸿的典故叉开去聊几句。当年王子安以梁鸿证王勃,如今咱以王勃证梁鸿。摘一个史书中相对简约的记载:

少孤,受业太学,家贫而尚节介。学毕,牧豕上林苑,误遗火延及他舍。鸿悉以豕偿舍主,不足,复为佣以偿。归乡里,势家慕其高节,多欲妻以女,鸿尽谢绝。娶同县孟女光,貌丑而贤,共入霸陵山中,荆钗布裙,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因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 。章帝(肃宗)闻而非之,求鸿不得。乃改复姓运期、名耀、字侯光,与妻子居齐、鲁间。终于吴。

梁鸿的履历中起首便令人匪夷所思:太学毕业去喂猪。何为太学?比大学多一点。玩笑一下。太学是中国古代的全国最高教育机构,始于西周。而到汉光武帝时尤其得到重视,光武帝“戎马未歇,即先兴文教”,“起营太学,访雅儒,采求经典阙文,四方学士云会京师洛阳,于是立五经博士。”看见太学的社会地位之高。时下很难找到可以与太学对位的教育机构,也许中国的中央党校和梵蒂冈的神学院勉强可以作比。然而,这样高的学府出来的人才为何去喂猪?在当代出现这种情况无疑是无法接受的怪事。北大毕业生去卖肉就已经是国人无法接受的了,如何又能让中央党校的毕业生去喂猪?而这样的事情确实在最重视教育的东汉初年发生了。那么这到底是东汉出了问题还是我们当下的时代出了问题?我们的时代比较重视现实的物质利益,而古代中国的帝王将相圣贤达人更注重精神的价值,从不会用物质利益的大小来衡量精神的意义。精神于现时难彰于天下,但这精神对社会造成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却是无法避免的。

当代某些人总拿封建思想来总结中国传统,用高大上的某某主义来自命不凡。然而现实是怎样的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现实总会给出最直接的答案。虽然当代人把自己吹嘘得圣人一般,然而他们的精神遗产比他们的肉体腐烂得还快。我们回过头来看古人的理念。国家的最高教育机构既不能给毕业生带来社会利益,也不能赋予他们获取现实物质利益的头衔,甚至都无法给他们戴上一个获取社会尊重的冠冕。如此虚无的东西如何是国家的最高教育机构?然而,一个国家社会和时代,其在精神建设方面最重要的是最普通的民众所思所想,梁鸿这样的太学生作为一个最普通的百姓存在,而不是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宣教者存在,其对民风民俗的影响当是何等深刻,可谓透达社会的毛孔。这样的一种教育体制不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反而是教育的最彻底的价值实现。于是就有了东汉两百年人才辈出,即使三国乱世同样享受东汉教育红利。其后六朝时期人才再也无法达到那个高度。司马光有一段极其著名的论述,姑且摘录如下:

教化,国家之急务也,而俗吏慢之;风俗,天下之大事也,而庸君忽之。夫惟明智君子,深识长虑,然后知其为益之大而收功之远也。光武遭汉中衰,群雄麋沸,奋起布衣,绍恢前绪,征伐四方,日不暇给,乃能敦尚经术,宾延儒雅,开广学校,修明礼乐。武功既成,文德亦洽。继以孝明、孝章,遹追先志,临雍拜老,横经问道。自公卿、大夫至于郡县之吏,咸选用经明行修之人,虎贲卫士皆习《孝经》,匈奴子弟亦游大学,是以教立于上,俗成于下。

其忠厚清修之士,岂唯取重于缙绅,亦见慕于众庶。愚鄙污秽之人,岂唯不容于朝廷,亦见弃于乡里。自三代既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及孝和以降,贵戚擅权,嬖幸用事,赏罚无章,贿赂公行,贤愚混淆,是非颠倒,可谓乱矣。然犹绵绵不至于亡者,上则有公卿、大夫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李膺之徒面引廷争,用公义以扶其危,下则有布衣之士符融、郭泰、范涝、许邵之流,立私论以救其败。是以政治虽浊而风俗不衰,至有触冒斧钺,僵仆于前,而忠义奋发,继起于后,随踵就戮,视死如归。夫岂特数子之贤哉,亦光武、明、章之遗化也!当是之时,苟有明君作而振之,则汉氏之祚犹未可量也。不幸承陵夷颓敝之余,重以桓、灵之昏虐:保养奸回,过于骨肉;殄灭忠良,甚于寇雠;积多士之愤,蓄四海之怒。于是何进召戎,董卓乘衅,袁绍之徒从而构难,遂使乘舆播越,宗庙丘墟,王室荡覆,烝民涂炭,大命陨绝,不可复救。然州郡拥兵专地者,虽互相吞噬,犹未尝不以尊汉为辞。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由是观之,教化安可慢,风俗安可忽哉!

中国古人的教育理念,中国当代的教育理念,迥异其趣。孰是孰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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