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一脚刚跨进门里,就听有人大喊,“小微回来了,小微回来了。”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久违了的容姐,刚来蒙特利尔时见过的。容姐没什么变化,仍笑嘻嘻的。她手里拿着个大汤勺,督促到:“快来尝尝我煲的汤。”
小微跟着到厨房,台面上摆着五颜六色的菜,好不热闹,有种回家的感觉。 容姐在旁边解释说:“我和你霍叔叔刚去了超市,你们不做饭,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厨房。”
饭好落座,霍叔叔说:“今天上午送罗太太去机场,回头又去接容姐买吃的,好忙的一天,现在终于可以坐下尝尝容姐做的家乡菜。” 容姐笑着说:“好久没做了,看看水平有没有下降。”
小微一尝,真的好吃,于是赞不绝口:“容姐厨艺这么好,可以开个餐馆了。” 容姐说:“小微让你说着了,我还真的在餐馆工作,可惜不是自己的,在给弟弟打工。” 小微说:“这么巧,罗太太也在她弟弟餐馆帮忙,难道每个中国移民都有个弟弟在这里开餐馆不成?”
小微自以为在说笑话,却看到容姐吃惊地看着霍叔叔。霍叔叔尴尬地笑笑,对小微说:“容姐是罗太太的姐姐!所以是同一个开餐馆的弟弟。” 这回轮到小微吃惊了,她睁大了眼睛问:“怎么没听罗太太提起过?”
容姐先是笑了笑,一转脸便恨恨地说:“她当然不会说我的事,大家恨不得划清界限。她资助我来当保姆拿身份,以为是受惠于我,其实是她们全家欠我们家的。当时弟弟说帮我家办过来,我考虑到自己孩子大了,她家艾米还能来这里读书,让给她家的。
我来这以后,因为照顾艾玛姐妹口角也是正常的,结果她家吃饭不叫我,全家欢声笑语地在楼上吃得香香的,我一个人在地下室饿肚子,天寒地冻的,大晚上的也没公车,出都出不去......”
容姐说着就红了眼睛,霍叔叔赶紧过去拍拍她的背,柔声道:“不容易,不容易。” 这一安慰,容姐反而收不住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过一会儿, 她呜咽着对小微说:“你霍叔叔是好人呀,他理解我的难处。” 霍叔叔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看容姐的眼神中满是爱怜。
小微后悔提起这个话题,看容姐停了哭,便赶紧讲了个笑话,说小辫儿老师在法语课上打倒立,演砸了,撞翻了旁边的垃圾桶。脸上还挂着泪珠,容姐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委屈。
霍叔叔打趣道:“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子,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 容姐满眼的笑,说:“我比小微是老一点儿,但比你还年轻几岁呢。” 霍叔叔又去拍拍她的背说:“是是是,还是个小妹妹。”
这之后容姐又来过几次。可是好景不常,罗太太很快就要回来了。霍叔叔去接机前特地嘱咐小微,不要跟罗太太提容姐来这里的事儿。小微连声答应,感觉好像回到了中学时代,替哪个同学保守一个青春的秘密。
一天,法语课课间,小微正和同学聊天,邻班的一个高个子的中国同学过来找她,自我介绍说叫大安。小微见过大安,没讲过话。之所以注意到他,除了他个儿高之外,还因为他和别的中国同学不一样。大家都透着新移民初来乍到的怯生生,只有他东冲西突,谈笑风生的,有种在自家领地的闲散从容。
大安说:“听说你被穗大拒了,怎么回事?” 小微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大安摇摇头说:“没听过这个GMAT分数被拒的,把你交的简历明天带给我看看。很多新移民不知道,在这里会写简历是个很重要的技能。” 小微自卑地想,自己经验不行,还能写出朵花来?
第二天,大安一边看小微的简历,一边奋力要把头摇掉。他略带责怪地说:“到底是新移民,写得这么简单,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简”历呀!我是评委会的也会拒绝你。你要知道,评委会的人不认识你,关于你的一切全靠这张纸来传达。你这么矜持,让人怎么了解你?今天放学我们去穗大问问,看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
小微小声说:“已经决定的事情哪能改变?”大安哈哈大笑,震耳欲聋。笑罢道:“这就是新移民有所不知啦,他们有权做他们的决定,我们有权反映我们的意见,去问问再说。”
放学后,大安带着小微抄小路去穗大,熟门熟路的样子。原来大安几年前从国内来穗大读物理硕士,刚刚毕业,今年秋天继续读博士。小微好奇地问:“你既然来了那么久,为什么混到我们新移民里读法语?”
大安哈哈大笑说:“我也是新移民呀! 当时是以国际学生身份来的,之后才申请移民,刚拿到移民纸,趁暑假来领点儿皇粮。我刚来的时候有个师兄帮我特别多,文化,制度上的差异,他门儿清,我因此少走了不少弯路。所以我看你们这些新移民用国内的思维方式来处理这里的事情,就禁不住要跳出来,算是为新移民入乡随俗做点儿贡献吧。”
说着就到了商学院的招生办,大安一马当先,上去问:“如果对录取决定有意见,怎么办?” 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说:“有意见可以写一封申诉信(Appeal Letter),陈诉理由,评委会会重新考虑。”
小微吃惊真有这样听取意见的渠道,便问大安学校为什么不在拒绝信上提及可以申诉的事,他们不说谁知道? 大安耸耸肩, 大而化之地说:“你来久了就知道,这里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操心,没人会替你方方面面都想到,跟国内不一样。我爸爸在同一个科研单位干了一辈子,大事小事单位都安排好了,没有太多别的选择倒也不用自己操心。这里太不同了,选择多烦恼也多,自己真正想要的,无论如何也要抗争一下。”
小微点头称是,高兴起来,感觉录取的事也许有转机。但细想下来,首战告捷的兴奋便被严酷的现实泼了瓢冷水,打了个激灵。她忧心忡忡地说:“我没有商学院想要的经验,就是增添简历内容也没用呀!”
大安好像也才认识到这个问题,连声说是呀是呀。他想了想说:“我不懂商学院录取的事儿,想想谁能帮忙?到一个新环境要学会调动资源!”
小微苦笑道:“新移民哪有什么资源?” 大安不做声,坐在楼前的栏杆上晃来晃去,晃得小微头晕。她站在旁边眉头不展地想,过去的已经过去,经验无法改变,重要的是向前看,让以后的经验更有价值。
大安突然跳下栏杆,说:“有了!我记得学校有些career councillors(职业咨询师),为毕业生就业提供咨询,我的那些不读博士的同学好像去找他们帮忙就业,咱们现在去找他们问问。”
大安说完拔腿就走,小微虽然看不到职业咨询和她的申诉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想到大安说的利用资源,就糊里糊涂,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几经打听才找到职业咨询办公室,周五大家走得早,办公室已经关门了。大安毫不气馁地说:“知道地儿了,周一再来。”
小微回到家,意外见到罗太太。去旧金山前漂亮的卷发,现在被橡皮筋简简单单地束着,好像那曾经的美丽绽放已不再有意义。罗太太失去了走时的光彩,又回到以前的沉重里。小微问旧金山之行怎么样,罗太太敷衍了事地说着 ‘还好还好’ 就出了门。
小微记起有个朋友和她先生要从中部搬来蒙特利尔,托她找住处,就想问问霍叔叔要不要租另一间房。等到午夜,霍叔叔也没回来,她便先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楼下有说笑声,原来是咪咪来了,和霍叔叔在厨房里煮咖啡。咪咪异常的友好,说谢谢小微常常帮霍叔叔干活,没经同意,就拿来了些自己年轻时的衣服,看小微能不能穿。边说边感慨自己中年发福,多好的衣服也穿不下了。她一件件展示给小微看,说:“咱俩个儿差不多,你应该能穿。” 小微看着上乘的面料和精细的做工,暗想咪咪年轻时,生活有一定水准呀!
咪咪走了以后,小微跟霍叔叔讲了朋友找房的事。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夫妻两个住这里,人多了点儿,也太打扰你,让他们另外找吧。”小微说:“不打扰,都是认识人。” 霍叔叔仍是摇头,说:“我一般是不租给男客的,他们抽烟,容易着火。”
小微本想说我去问问她先生抽不抽烟,但看一向随和的霍叔叔态度少有的坚决,便有些诧异地息了声。那一刻,她顿悟,在霍叔叔的世界里,男人是不受欢迎的。容姐,罗太太,咪咪,甄太太和祝太太,见过的霍叔叔的朋友都是女性。也许只有在女性的世界里,霍叔叔才能舒服从容地扮演他喜欢的角色。
多年以后,才有了‘中央空调’这个词。从到处派送温暖的角度而言,霍叔叔应该属于这个归类。小微想,离婚了的霍叔叔有自由向他喜欢的女性朋友们播撒一点阳光,只要不过分不伤害到谁,又何尝不可呢?
事实证明,到处播撒阳光也有不测之时。星期天,小微正在家里读书,霍叔叔急匆匆从外面回来。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他衬衣前胸和裤子都湿了!问怎么回事,霍叔叔有些尴尬,有些气恼地说:“正吃早茶,被她一壶热茶泼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