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强
我们在三姑婆李珍的家生活了两个月,文革的动乱开始有些稳定,父母就把我们接回广州的家。不久,我们家也被卷入文革的冲击中。
1973年,阿太陈二到了八十岁高龄。她觉得自己将来在女婿家终老,心里总是不安,她决定回到孙子的家中来。于是,她回到了我们家。可是,她习惯了农村平静的生活,适应不了城市的喧哗,而且,她不想以后在广州终老时,按城市的殡葬火化政策,她将不能葬在她丈夫的墓旁,所以,她在我们家住了两个月,还是回到了韦涌李珍的家。
第二年,我十六岁,我下乡去当知青。1977年恢复高考,我考上了中山大学。这些年,我已经好几年都没去过看望阿太。
直到1978年我大学时的第一个暑假,我才再次去韦涌看望阿太和三姑婆。阿太几年没见过我,这时我已经是二十岁的小伙子。我告诉阿太,我考上了大学,现在正放暑假,阿太高兴得热泪盈眶。
阿太激动地说:“太好了,我们李家的后人终于又出了读书人。”
阿太说:“阿强,你可记得你小时候那调皮样,那时我担心你什么时候才懂事,现在成大学生了。”
我说:“当然记得,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三姑婆给我讲的我们李家的故事。”
阿太说:“我没想到你会懂事得这么快,完全变乖到我都不敢相信。”
我说:“阿太,我很抱歉那时惹您生气。”
阿太笑着说:“你真是个傻小子,抱歉什么,调皮的孩子才最聪明。”
我问阿太:“阿太,这么多年您有没有回过潮汕或者娘家?”
阿太说:“自从我嫁给你太公李开腾,我就没回去过。”
我说:“阿太,等我大学毕业,我一定带您回潮汕去看看。”
1980年4月,陈二病重,被送到陈村人民医院,李慧雯从香港赶回来看望母亲。
陈二问李慧雯有没有去过台湾找李耀和李桂,李慧雯告诉母亲,她前几年去过台湾高雄旅游,在大街上见到一个人像是李耀,样子和举子都很像。
陈二赶紧问:“你有没有问他是不是李耀?”
李慧雯说:“没有,我哪敢贸贸然在大街上问人家是不是李耀。”
陈二说:“什么贸贸然,李耀离开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他应该记得四姑姐的。”
陈二埋怨李慧雯为什么错过这找到李耀和李桂的一线机会。
李慧雯突然问陈二:“我记得你以前珍藏着一对耳环,现在还在吗?”
陈二说:“是的,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珍藏,我打算将来把耳环传给我的子孙,环子环孙。如果还找不到阿耀,我就把耳环传给阿威和阿雄。”
李慧雯不高兴了,说:“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什么不传给我?”
陈二说:“这对耳环我是要传给儿子的,但是你大哥早就不在了,我就必须传给我的孙子。”
李慧雯说:“他们都不是你亲生的。”
李慧雯一句话,让陈二发火了,这是陈二这一生中第一次发火。
为此,李慧雯加上多年来对母亲的误会,一起爆发,跟母亲吵了一架,赌气走了。走之前,李慧雯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百年归老的时候,我也不会回来的。”
同年8月,陈二病危。弥留之际,她仍然惦记着两个孙儿孙女: “阿耀阿桂怎么还不回来看二嫲?”
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我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的曾祖母陈二,在我的三姑婆家里,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七岁。
我们通知李慧雯回来送她母亲最后一程。
李慧雯还在赌气,没有回来,委托她丈夫的外甥阿佳,从香港回来,作全权代表。
阿佳来到韦涌,见到李珍,一见面就问:“我舅妈问,二婆那对耳环还在不在,如果耳环还在,就把耳环让我带回去给她。”
李珍说:“耳环由我保管着,慧雯是二婆的亲生女儿,耳环理应属于她。”
说着,李珍把耳环交给了阿佳。阿佳接过耳环,说:“我工作很忙,我得马上赶回香港,二婆的葬礼仪式我不参加了,请帮我舅妈和我,给二婆烧一炷香吧。”说完,阿佳就走了。
李欢从广州赶到,一进门就问:“阿珍,啷婆的那对耳环是你保管的吧?”
李珍说:“是的。”
李欢说:“现在该把耳环交给阿威和阿雄了。”
李珍说:“我已经把耳环交给慧雯的外甥阿佳了。”
李欢问:“那现在阿佳在哪里?”
李珍说:“回香港了。”
李欢说:“阿珍,你真糊涂,啷婆生前多次说了,她百年后,一定要把耳环交给阿威和阿雄的,她要环子环孙。”
李珍说:“我觉得慧雯是啷婆的亲生女儿,我们都不是亲生的,耳环理应属于慧雯的。”
李欢说:“这么多年了,我们早就没有亲生不亲生的分别,啷婆说耳环要留给谁,我们就要留给谁。”
李珍说:“那我们哪里去把阿佳把耳环要回来?”
我想,这对耳环一定藏着特别的故事。要不,阿太和四姑婆两亲母女怎么会为这对耳环而翻脸,二姑婆和三姑婆两亲姐妹也怎么会为这对耳环而争执?但是,在当时的气氛下,而且,我这曾孙辈,我不敢多问。
我们根据陈二生前的意愿,把她安葬在她心爱的丈夫李开腾的墓旁,让这对恩爱的夫妻,长眠在陈村的一个小山岗上。她的墓碑上刻着“李门陈二之墓”,这将永远都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第二年,我父亲回新会七堡寻祖,我祖父李章的堂兄得知后,带上妻子和女儿马上从香港回到家乡见我父亲,郑重地把祖屋交还给我父亲。
原来,当年李章和这堂兄在家乡共同生活了七年,堂兄弟间有着深厚的感情。后来开腾娶了陈二,把李章和李欢接回陈村,而祖屋就由这堂兄家保管。1948年李恺穷困潦倒,回家乡把祖屋卖了。堂兄得知后,赶忙从香港回来把祖屋赎了回来,等待李章的后人回来,把祖屋交还给李章的后人。他这一等就等了三十三年。
他还证实,当年李章确实在老家买了二十亩农田,而不是李欢说的十亩,交给他们家管理。当年李恺应该不知道李章有二十亩农田,要不,他也会把农田卖掉的。解放初土改的时候,李章已经去世,又没有后人来确认,这二十亩农田就作为无主地给分了。那也算很幸运,如果有谁认了,“成份”不知将会定成什么,后果会怎样,那就难说了。至于李欢常说的李章曾经买了两份“金山会”,他从来都没听说过。
1998年,李慧雯回到阔别了七十六年的出生地海丰,找到相关部门和资料,终于领回了属于她的那笔抚恤金。之后,她常常来广州看我父母亲,但我已经出国,我从来都没见过她。
多年以后,我问我父亲有关耳环的故事,我父亲说他一点都不知道这耳环有什么故事。
虽然我曾祖母珍藏的耳环没能传给我们李家的后代,而我也最终没能带她回潮汕看看,但曾祖母慈祥和无私的爱心,将会永远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
(根据前辈叙述整理改编,完。原创文章,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