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的心愿【小说】
文/劳柯
一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早,四点刚过,天就灰蒙蒙的暗了下来。
雪下得正紧,地上已经积了半尺多厚,一脚踩下去,吱嘎一声就会没过脚踝。和我同车到达的人都忙着找旅馆,而我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回去,这是母亲的死命令,要不,母亲又会一个晚上都担心地要命。
“明天晚上之前你一定要到家。”昨天母亲在电话上焦急地说:“明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送老灶爷走的日子。”
过去人穷,总是觉得饭不够吃,是被小鬼夜里偷走了。每家每户都请一老灶爷帖在锅台前,说是看着锅里的饭。在我看来,老灶爷不过是一张纸头,我的母亲却相信得厉害。
老灶爷要每年都换,我们那儿有种说法:“初一五更来,二十三晚上走”,就是说初一那天一大早把新的老灶爷请来,二十三晚上把旧的老灶爷送走。据说旧的老灶爷要到玉皇大帝那儿反映一下这个家庭的情况,这也使送老灶爷走这天变的特别重要,一家人都要在场。
我的母亲其实不迷信,不知道为什么对老灶爷这件事确实特别注意,也许是过去饿怕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赶到家,本来中午该到的,没想到遇到这样的鬼天气。
大地裹着厚厚的银装,已经分不清楚哪儿是路,哪儿是田,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赶。一路上我没有看到一个人,甚至一个脚印也没有看到,雪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想所有的人都希望待在房子里。
离我家还有两三里地的路程,我突然看到前面有个黑点,在这银白色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地明显。近了,看到是个人,他也看到了我,正急急得朝我走来。
我认出来了,是我们村的季二婶。
一年不见,二婶又明显老多了,头发几乎全白,脸瘦瘦的,她本来个头就矮,在这银白色的世界里,人显得更加单薄,就如一棵失去汁液的老树,一阵风似乎就可以把她吹倒。
看到是我,二婶眼中显出无法俺饰的失望,急急地问我:“你见到你三哥了吗?他什么时候到啊?”
“二婶,我没有看到我三哥,现在路上都没有车了,我想他今天不回来了。”我回答着,尽量使自己平静,因为我知道二婶口中的我三哥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在信上说他今年要回来过年的。”二婶似乎对我说,又似乎自言自语道。
“即使他回来,今天也到不了家,路上已经没有车了。”我劝慰地说:“二婶,回去吧,天马上就黑了,又那么冷,别冻坏了身体。”
二婶回身看了看远处的京九铁路,那条铁路象一条银蛇一样延伸到远方。
“他会不会乘京九铁路上的车回来,我刚刚看到一辆火车过去。”二婶说。
“不会的,二婶,京九线在我们这儿没有车站,车不停。”说着我握住了二婶冰凉的手。
“你看!”二婶突然说:“那是不是你三哥?”
我顺着二婶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棵小树,被大雪压得厉害,抖了一下。“是棵小树,你看它现在不动了。”我说:“回去吧,二婶,我三哥要来也是明天了。”
在我的劝慰下,二婶一步两回头和我一起往回走。
我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把小年夜饭热过三次。
看到我进来,母亲的眼泪都下来了,顾不得打掉我身上的雪,就把我拉到火盆边。“我的儿,这么大的雪,你是怎么来的,”,一边说,母亲一边自责道:“昨天我不该那样说,要不你也不会遭这份罪。”
我说:“娘,没有事,我本来就要今天到的,这雪根本当不住我,和我小时候的雪相比,今天的雪小多了。”边说边想到房子外面把身上的雪打下来。
母亲看出我的意图:“别处去,就把在房子里打下来。”
“她刚才就坐不住了,一定要到西地去接你,我不让她去,这么大的雪,去那里接,你如果回来了,肯定到家里来,不回来,接也没有用。”父亲边给我拍打身上的雪边说。
“在西地我碰到二婶了,一个人站在大雪里,真可怜。”我接着父亲的话说。
“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到这会儿才回来。”母亲说:“她每天都这样,去接她三儿子,特别是临近春节这几天,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回来了,她特别希望她的三儿子回来。”
“你二婶的命如黄连啊!”母亲说着,眼泪又要下来。
黄连有多苦,我不知道,不过我们那儿的人说命苦的时候,就说命如黄连,可是在我看来,二婶的命比黄连还苦。
“我三哥死了多长时间了?快六年了吧?”我问我母亲。
“可不,马上就六年了,你上高一的时候。”母亲回答道。
“还瞒着我二婶吗?”我问。“你二哥应该没有告诉她,其实瞒是瞒不住的,她心里应该有所察觉,只不过不相信这个事实吧了。”母亲说。
我口中的三哥是二婶的三儿子,也是二婶三个儿子当中最出息的一位。小时候特别伶俐活波,到河里去玩耍,他总能一个猛子游出好几米远,就象只小泥鳅那么灵活。由于泥鳅身上分泌一种粘液,非常滑溜,于是我们都就叫他滑溜。
滑溜和我从小学一年级都是同学,学习特别好,到初中毕业时他考取了中专,我上了高中。在我们那个年代考取中专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户口会转成市民,每个月可以领取一些“皇粮”。
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二婶突然看到了希望,村里的人见到二婶都夸他三儿子有出息:“等你儿子分配了工作,肯定会领着你坐坐火车什么的,没准还会去坐飞机呢。”说着那人就会超天空看看。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二婶的脸上就会布满各种各样的花朵。
三哥的中专学校在东北,那一年夏天,二婶用她自己织的布做了很多衣服,等三哥去上学时,提了满满地三塑料袋的衣服,有夏天的,也有冬天。
三哥并没有穿到这些衣服,刚到学校一个月,三哥就被一辆汽车轧死了。听处理后事的二哥说,那些衣服都和三哥一起被运到火葬场,和三哥一样化成了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
三哥的父亲常年有病,在三哥出生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扔给二婶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谁曾想老大长到二十几岁的时候,得了和父亲一样的病,不能起床,常年要靠人照顾。
二哥身体还算健康,到了该婚娶的年龄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眼看着二哥就要打光棍,二婶没有办法,只好和自己的女儿商量换亲。开始时女儿不同意,看到自己的母亲如此作难,后来也勉强答应了。
所谓的换亲就是自己的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而对方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家庭都是特别难,要不男方有病,或者家里穷的叮当响,明知道是火坑,也要把女儿推进去,如果有一丁点办法,也没有人选择换亲。
等到二婶的女儿嫁过去,才发现对方是个傻瓜,因为这个事情,二婶常常自责。
三哥有出息,考上了中专,却死了。据二哥说三哥死的很惨,被车轮带出一里多地,到处都是血,司机被拦住的时候竟然不知道自己压死了人,可是可怜的三哥已经血肉模糊,没了气息。
二哥到了以后,司机的家庭找二哥私了,没有钱又不认识字二哥毫无办法,就接受了私了,最后司机家赔了二哥两万块钱。
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个粗壮的山东汉子哭得象个孩子。
二哥用这些钱把二婶住了很多年的土坯房翻盖成三间砖房,还骗二婶说这是国家对三哥的奖励,三哥被选到一个秘密的军事基地,要很多年不能回家,还说只有优秀的人才能选拔到那个基地。
“能写信吗?”二婶问。
“信,应该可以写。”二哥没有想到二婶会问这样的问题,仓促地回答。
“能写信就好。”二婶说。“能写道是可以写,不能写的太勤,这样影响他的工作。”二哥赶紧解释道。
住进新房的二婶天天笑着过日子,见人就夸:“我三儿子有出息。”当她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每一次都是强忍着眼泪。
全村的人除了二婶以外都知道三哥死了,而二婶见了村里人的就会说她三儿子的事情,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应答的,对于我确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见二婶的面,害怕在她面前我忍不住眼泪,打碎她心中的希望。
我们镇上换了好几个邮递员,但所有的邮递员都认识二婶。
邮递员总是把信送到村里的代销点处,九十年代初,我们村外出务工的人并不多,所以邮递员都是每个月的初一过来,有可能收到信的人都会到代销点门口等,每到初一,二婶就会一大早来到代销店,拿个小凳子坐在那里,一分钟也舍不得离开。
后来出去的人多了,信也就多了起来,邮递员来得也就没个时候,因为不固定,也就没有人去等,邮递员只把信放在代销点里,等人来取。二婶是去代销点最勤的。有几次碰到的邮递员,老远就问:“有我们家的信吗?”
邮递员回道:“二婶,这一次没有。”然后掏出我们村一大叠信交给代销点的服务员。看到邮递员包里还有信,二婶就问:“你包里还有信呢,会不会有我们家的?”
“这些都是别的村的。”
二婶还不死心,一定要邮递员从新看一下。邮递员拗不过二婶,就拿着信读给她收信人的名字,二婶才会满怀失望的离开。
后来代销点的服务员给二哥出主意,让他隔三差五写封假信来满足一下老太太的心。自此,二婶经常收到三哥的‘来信’。由于二哥不识字,信纸上都是他画上的各种各样的符号,至于‘信’的内容,全靠读信人发挥。
有一次我正好在假期,二婶就把我叫过去给她读‘信’。我就按照我给母亲写信的口气给她读了一下,她很高兴,让二哥拿来信纸,有她口述,让我给三哥回信。
她说:“三儿,请你不要挂念家里,我和你两个哥哥和姐姐都很好,既然国家看得起我们,你就要安心地工作,多做贡献,能不能回来都不是问题。不知道你谈对象没有,我听说象你这样的单位,对象都要国家分配…….”
我非常认真地写下他的每一句话,但这封信永远寄不出去,我真的希望天堂能有个地址,也让死去的三哥收到来自母亲的问候。我不敢哭,但泪水总在我眼眶打转,还是被二婶发现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烟熏的。我把信封好,递给二婶,然后逃出了那个房间。
二婶很快收到了回信,是我前几天写的那封。我告诉二婶三哥在信中说他正在谈恋爱,是国家介绍的,还是城里长大的,还说等谈好会领到家里让她看看。
听到了这些,二婶高兴的眼泪直流,我也直流。
二婶把那封‘信’非常认真的叠好,放在一个纸盒子里,二婶告诉我盒子里都是三哥给她写的‘信’。
听说三哥要结婚,二婶就把她那架老式的织布机重新安装了起来,开始织布。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有人告诉她说现在不流行棉布了,就不要织了。
二婶答道:“谁说的,那是农村,我将来的三儿媳是城里的,西头老张家的儿子说现在城里姑娘都喜欢棉布,老张家的儿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我记不得我什么时候给她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后来这个事情的结局是什么样子,因为下一封‘信’不是我我读的。
四
我们的国家在飞速发展,才几年的功夫,我们村基本上家家都按上了电话。外出务工的人有事没有事往家里打个电话成了习以为常的事。
邮递员很少到我们村来了,成年累月不来一次。有好几次二婶等不及了就跑到镇上去问,人家告诉她现在没有人写信了,都打电话。
回到家的二婶一定要装一部电话,那个时候每个月的座机费是20元,对没有任何收入的二婶来说是比较吃力的,不过电话还是装了起来。电话通了以后,二婶立刻让二哥请人给三哥写信告诉他电话号码。
“他们那儿根本不准往外打电话,保密。”二哥说。
“留着备用,万一有什么事呢。”二婶说。
二婶没有上过学,所以不认识键盘上的数字,也就不会往外打电话,她却非常担心电话坏掉,万一正好在坏的时候,三哥打电话来怎么办。有人告诉二婶说判断电话是通还是不通只需按一下免提就行,就是电话上那个红色按钮,如果声音是连续的,那就是通的,如果是不连续或者没有声音,那就是不通了。
于是二婶经常去按免提。如果电话线被人绞了,二婶总是第一个发现的人,虽然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三哥的电话,甚至于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电话。
二婶家安上电话以后,我给她打过几次,每一次拿起电话第一句总问:“是老三吗。”
“不,是我,二婶。”我说。“你三哥和你通过电话吗?”二婶问。“没有,他们保密,不方便打电话。”我继续骗道。
“这是什么单位,怎么连一个电话也不能打,你可千万不要去这样的单位。”二婶很无奈,又有点不满地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会答,妈妈告诉我,二婶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事实。也许妈妈是对的。
就这样又过了很多年,一天妈妈告诉我说:“你二婶病了”“什么病啊?”我吃惊的问。
“人变得神神道道地,见人就说你三哥马上就回来。”妈说。
妈妈告诉我现在村里正在分宅基地,按儿子数量分,村里只给她两处,因为三哥已经死了,她就去找村主任去理论,非得要三份,村里没有办法,就叫来二哥。二哥一不小心就说出三哥去世的消息。
“你二婶当场就昏了过去,醒了就变成现在这模样。”妈妈惋惜地说。
2009/01/14, 修改20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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