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回信收到。我现在觉得波澜不惊是一种幸福。但也有可能今年经历了一些特殊的事情、特殊的时刻,以至于现在我总是怀疑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种东西叫做波澜不惊,会不会每一个波澜不惊的下面都是暗流汹涌。我们看不见摸不着,运气好能躲过去,但是更多的时候躲不过去,突然被惊涛拍打也是常态。
我在银川的医院里触碰到一些人和事,心中不免各种唏嘘。
一、枸杞大叔
比如和老Z同一个病房的大叔。
老Z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大叔已经在对面床上躺了许久。最开始不熟悉,也顾不上聊天,我只看到大叔的脚上会穿一种特制的鞋,他儿子经常要把鞋脱下来再给他穿上去;我还能看到大叔坐不起来只能躺着,但即使躺着他胃口也很好。他女儿喂他吃面条,他吃得惊天地泣鬼神声如洪钟。女儿喂面条喂得很欣慰,笑着说:“我爸爸就是个面肚子么!”我想那是西北话,就是说大叔天生就爱吃面条、就能吃面条。
应该是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医生来查房。对老Z逐步趋于稳定的各种指标和数据医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我便也松了一口气,捡回一颗八卦的心。医生也是一口西北口音,我听他对大叔说:“肺栓塞还有着呢么,现在不敢手术呢么,手术了怕下不来呢么。”女儿问他还要等多久因为已经等了许久,医生说“不好说呢。”
医生走了,病房里的气氛是沮丧的。我转来转去走到女儿身边问大叔在等什么样的手术。女儿说,如果肺栓塞能够吸收了,应该是在大叔的折断的腰上给装一个钢板,这样大叔至少能够坐起来。
哦!可是大叔的腰是怎么断的呢?
原来大叔一家在宁夏某地种枸杞。那天啊,应该是6月初,天气晴好、空气清冽。大叔去自家的场院里晾晒自家种的枸杞,他正专心弯腰把饱满而热烈的枸杞一颗颗摊开来的时候,那个叫做的命运的无形的大手偏偏推了他自家的农用车一把,车,顺着场院的坡度由高往低滑向大叔,直接撞击大叔的腰部,大叔趴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那辆农用车,大叔开了许多年,偏偏那一天,大叔停下车却忘记了拉手刹。
说到这儿,病房里的气氛便不仅仅是沮丧。老Z因为精神状态恢复了许多,便开始跟大叔的女儿打听他家的枸杞卖不卖。女儿就高兴起来,说自己卖了好些年的枸杞,口碑特别好,又教我们怎样识别货真价实的枸杞。一直沉默的大叔也忽地有了兴致,眼睛里有了光。他用难懂的西北话赞美自家的枸杞,我听懂了最后一句,他说:“枸杞是好东西么!我以前每天晚上吃十几粒枸杞才睡觉呢么,我就从来不生病么,感冒都没有呢么!我身体好着呢么!”
老张很配合,一口气在他女儿手上买了几十斤枸杞,女儿忙着记录地址安排发货,那天晚餐,大叔还是吃的面条,还是吃得气壮山河。我当时想,枸杞要是能帮助大叔早点儿康复就好了。
我忘了又过了几天,大叔的病床前来了好些不同科室的专家会诊。他们在他床前呆了许久说了很多。我听明白了——大叔不需要手术了,因为脊柱里的神经丛已经严重受损,瘫痪在床不可避免,况且除了肺栓塞,双下肢也开始栓塞,因为,躺得太久了。
大叔此后几天不再吃面。
偶尔我会看到他默默流泪。泪珠很大很大,一颗一颗滴在他宽阔黢黑的面颊上。大叔有两儿两女,他们轮流来劝爸爸吃面,但爸爸就是不吃。
大叔不吃面的几天里,老Z情况一天比一天好。可以下床了,可以自由活动了,输液的内容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医生来通知我们:“可以回了么!”就是说可以出院了。
老Z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忙着定机票,催着我去医院结账。
我们出院的前一天,大叔又开始吃面了。医生出面做了工作,西北人大概天生话少。医生就说:“你要吃的么,你不吃身体咋扛得住么。”
大叔就吃了。还是吃面,一口一口的吃,但我听不到气壮山河的气势了。
我回到上海,到处去问亲朋好友要不要正宗的自己家里种的枸杞。然后我就微信联系大叔的女儿,每一次我都会问一句,爸爸还好吗?女儿回答说嗯,吃面了。
终于没有人再需要枸杞了,我好久也没有联系大叔的女儿。
有一天我从朋友圈里看到了大叔女儿发的一条视频,没有文字说明。视频里出现的一切我太熟悉了,就是从病房窗口看下去医院里的一切,人来人往,男人们大都走得急促而不少女人包着头巾拎着饭盒;还有救护车呼啸而过,车身上常常出现内蒙的地名比如左旗,比如巴彦淖尔盟、锡林郭勒盟,以及马路对面那一排小餐馆小超市,我在那里买过鸡汤、饺子、水果,也买过ICU里需要的日用品。
我想大叔,他难道还没有出院吗,不过,好在他终于吃面了。
二、谁卖给你农药的么
以前,也常常会在各种社会新闻里看到“喝农药”的事件。但是社会新闻,除非想去找素材编电影,带着不自知的傲慢与偏见,我们没有谁真的关注过社会新闻,似乎,那些荒唐到不值一提的社会新闻,离我们很遥远,我们眼里只有中美关系和台海问题。此处呵呵。
老Z住进ICU的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从酒店前往急救中心的ICU,准备时刻听从医生的召唤。那天ICU的大门外聚集了很多人,大概七八个总有。他们沉默地依着墙蹲在地上,脸上写满了担忧。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中年妇女一直低着头,边上两个妇女紧紧地扶着她的胳膊,我想,生死未卜的确是折磨人的事情啊!
等待,非常的漫长。医生迟迟不出来,那一家人没有变过姿势没有说过话,那个中年妇女没有抬起过头。我无法安静地焦虑,我在寸步之间不停地转圈。忽然,门开了。
出来一个医生说:“谁谁谁的家属过来!”
靠墙的那一家人呼啦一下全部站起来,低头的中年妇女第一个冲向医生边冲边喊:“我娃咋样来了我娃咋样了!”我一听娃,心里一揪。我好想赶紧走,不想在那个场景中久留可又怕再出来一个医生找我跟我谈老Z的情况,虽然他不是我娃,但当时实在比我的娃还让人操心,所以HELEN,你说中年男人是个什么物种?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医生说:“上着呼吸机呢么!”然后中年妇女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医生又说:“等能说话了要他说出来谁卖给他农药的么!警察要找到卖农药的人呢么。”
这个娃,估计也不是很小的娃了。
这个娃,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要去喝农药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些看似遥远的事情,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JIN
2021年10月8日
Jin:
是的,病房里的故事,真的就是浓缩的人生。你经常进出医院可能也就是最近,而我则是自从加州搬到香港后就频繁进出医院。一开始是我自己,后来因为女儿得过两次肠套叠,便对香港公立医院和私立医院的系统都熟悉起来,我想我实在可以当个不错的医导。
一、脑瘫患儿
女儿第一次发作肠套叠时因为私家医院不收,只能转到伊丽莎白医院住院治疗。伊丽莎白医院位于闹市区佐敦,是个很老的公立医院。香港的医疗分为公立和私立两个系统,购买医疗保险的通常在保险能够覆盖的范围内使用私家医院系统。私立医院可以自己挑选医生,做检查排期时间短,通常一个星期之内就能拿到报告。如果需要安排手术,也是跟医生商榷后,随时安排。私家医生可以选择全港任何一间同自己有合作关系的私家医院,使用其设备和病房。私立系统的好处是效率高、病房条件好。病房即便是6-8个人的房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电脑和网络。
当然费用昂贵,如果不是土豪,又没有医疗保险,普通民众是消费不起的,里面的一个消毒棉花球都是价格不菲。
公立医院则完全不同。病患不能自己选择医生,如果不是急症,无论是检查还是手术轮候的时间都很长。比如我婆婆的膝盖劳损,到公立医院看了医生、也拍了X光片,但是看检查结果复诊预约却已经到了两个半月之后。
当然公立医院的最大优点就是:凡持有香港居民身份证的病患,普通预约门诊45港币,包括医生挂号费和药品;看急诊,挂号费150港币;而需要住院的病患,治疗费用是68港币一天,包括所有的治疗费用(手术、药品)以及一日三餐。病房条件自然不如私家医院,没有网络覆盖、没有个人电脑,陪护家属的沙发床也大小有别,甚至当时的伊丽莎白医院只能把椅子拼起来,连折叠的简易沙发都没有。
女儿在伊丽莎白住了一个星期。病房里有六个床位,住满了病童。其中四个病童一直有家属或者菲佣陪护,只有两个双胞胎脑瘫儿童,在我们入院后第三天,他们的母亲才出现。母亲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大家叫她Candy,扎着马尾辫,青春靓丽,看上去二十岁都不到,实在难以和两个孩子的母亲挂上钩。她跟护士们都很熟悉,从护士站一路老友到病房。
她是个自来熟,看到我是个生面孔,便马上跟我打招呼并指着病房里的一台轮椅特地关照我说:“这个轮椅不要让妹妹去摸,我推着我儿子去洗澡用的,有时候他们会不小心把大小便留在上面,很脏的。”她看到妹妹一头浓密的头发又说:“妹妹好多头发啊!我一心想生女儿,好给她们扮靓啊!可是你看生了两个男仔,好羡慕你!”
Candy快人快语、热情真诚,确实像她的名字一样,甜蜜得让人无法不喜欢她。
医院里有专门负责帮病人喂饭、洗澡的阿姐。Candy一个人忙不过来,阿姐要帮她给其中一个儿子喂饭洗澡。可是Candy不肯,说平时没时间过来时都已经拜托阿姐了,自己在,就一定亲力亲为。看她动作娴熟、麻利又不失温柔,实在是个很称职的母亲。隔壁的陪床家属趁她到走廊尽头去给孩子洗澡时,悄悄告诉我说:Candy是单亲妈妈,孩子出生时,大脑缺氧,生下来便严重智障。Candy没有念过大学,只有中五毕业,薪水微薄,一个人要打三份工……我听了,心头发紧,这是一个独自抚养两个脑瘫儿童的单身母亲。这两个孩子已经快五岁了,我不知道这五年里,她经历了怎样的日日夜夜,我也很难想象,她瘦弱的肩膀承受了这样的磨难,却为何还能保持着像糖果一样甜美的笑容。
女儿准备出院的那一天,Candy趴在我女儿小床的围栏上,一边摸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对女儿说:“妹妹好返啦!以后不要在医院见到姨姨哦!你返屋企好好食饭,健健康康。你看那两位哥哥,到现在都不会走路呢!”这一次,她仍然面带笑容,但我却分明感到了一个年轻的母亲内心里无尽的忧伤。
女儿后来再没有去过伊丽莎白医院,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个Candy。但是我却一直忘不了这个女孩。从她的家境推测,她应该住在政府的公屋。她的孩子永远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永远都需要她不离不弃的照顾,不知道年复一年,她将如何面对。
二、天堂的眼泪
肠套叠是婴幼儿的疾病,成因不明。但是通常孩子长大到七岁以后就会好,七岁之前仍然有复发的可能。果然,女儿快两岁时,又发生了疑似肠套叠的症状。只不过,这次症状轻微,就在大学附近的将军澳医院观察。
病房里也是六个床位,这间医院的儿童房病童不多。当时只有女儿和一个得了肌肉萎缩症的女孩。女孩的妈妈是内地人,不懂英文,粤语又很有限,如果一病区里那个会说国语的护士不当值,我便会帮忙充当翻译。其实护士和医生也没有太多需要交代给妈妈的,医生来查房时只是看看仪器和病历,告诉妈妈用的药物。所谓药物,也就是维持生命最基本的营养液之类。
女孩一岁半,终日平躺在床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孩子妈妈告诉我说女孩已经会喊妈妈,而且会说简单完整的句子了。但是最近情况恶化,上了呼吸机。平时安安静静地,只听到机器的声音,走近她床前才看到她眼睛转来转去,而她看到有人到跟前,便会浅浅地微笑起来。
女孩在医院进进出出已经有半年了,其实医生对这种病是束手无策的。这种病只有会不断恶化,根本不会有好转的可能。医生也曾明确地告诉过妈妈,这孩子可能活不过两岁,让她有思想准备。不过,孩子的妈妈似乎很乐观,我竟然从来没看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她每天到医院,会带一份盒饭分两顿吃,晚饭前会到医院对面的街市买一个菠萝包。
有一天,她还带回了一个类似拨浪鼓的廉价小玩具。她从早到晚不停地给女儿按摩手脚,隔几个小时给她翻身,换尿布,女儿的眼睛一直都盯着妈妈。晚上临睡前,她给女儿擦过身,梳好头,换好衣服,然后在女儿耳边轻轻哼着家乡小调直到女儿甜甜地睡去。
我在病房陪女儿的四天里,孩子的妈妈每天一早就来,晚上熄灯了再回去。跟之前在伊丽莎白医院碰到的Candy一样,始终都是妈妈一个人,没见过孩子的爸爸,也没有见到家中的其他任何人。我女儿出院时,这个孩子和妈妈还在医院,我很想跟妈妈说:“希望孩子早日康复。”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来自哪里,是被孩子爸爸抛弃了?还是因为孩子的爸爸要工作,无法来医院看望?我没有问,怕得到的是残酷的真相,所以我一厢情愿地希望是后者。这么多年过去,如果医生的判断准确,这个美丽的大眼睛女孩早已经在天堂了,都说天堂里没有病痛,可是应该会有她思念妈妈的眼泪。
唯一令人稍感安慰的是香港公立医院的每日50元港币的住院费,那是几乎每个家庭都能负担得起的,至少不会为治病倾家荡产甚至举债。我家里曾经有过重疾病人,幸亏在上海,又碰到好医生,比起一些医疗资源不发达的地区已经好了很多。但是看病仍然会使一个人或一个家庭面临困境。所以,我想到一个青年才俊:菠萝博士
这位来自清华,美国杜克大学的生物学博士,是向日葵公益基金会——一个非赢利组织的秘书长。他原本在美国的大制药厂的研发部门工作,名校博士毕业,在美国很快就可以进入有车有房的中产模式,而他却选择回国做公益。他的公众号是为数不多的靠谱的公众号,帮助了许许多多的病患和家庭。
他在一次深圳召开的学术会议上碰到W教授,之后我也加了他的微信,我便常常看到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到繁华的都市,更到偏远地区的城镇宣传科普知识,同当地的医生开展合作,他就这样,常年在路上。而很多病人因他少走了弯路,得到了正规专业的治疗。他出版了几本有关癌症的科普书籍,甚至也客串脱口秀。
我在视频里看到他憨厚呆萌、妙语连珠,真正是个高学历、高智商、高情商的网红。我非常欣赏这样的网红,不消费情怀,只脚踏实地的默默奉献,以科学知识和专业态度,脚踏实地、默默奉献,我们需要越来越多的这样的网红。
Helen
2021-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