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封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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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

前两天上海“迪士尼”天空灿烂绚丽的烟花和地上成群结队的“大白”,以及翘首看烟花、张嘴做核酸的民众,让上海这座城市再度刷屏。上海的好,你我都深有体会。上海城市管理的精细、体贴和聪明,上海人的“拎得清”也无需你我赘言。自媒体们给“烟花”和“大白”同在一个时空的画面赋予了许多的意义,反正看着,也都逻辑自洽,没什么毛病吧。

我也看了好几遍那个视频,那个被网友用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配乐的视频。只不过,看多了之后,觉得绚烂的同时也荒唐,平静的背后是彷徨,想感动又不知所以然,徒生了悲伤却不知何处安放。对,有网友又说了,这一幕应该叫做“上海不矫情”。的确,不必矫情,不用矫情。日子的脚步就这样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但也没有怎么停下来。

 

又只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幕像极了一个当下的隐喻。

 

与此同时,我在北京的家的邻居成为了北京此次疫情某一个病例的次密接,老夫妻两个被要求居家隔离。老Z回家路过他家门口,专门拍照给我看——他家门上贴有印着“邻居相互监督”字样的纸条和一个白色的电子锁。

 

疫情从发生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整整两年了,仍旧看不到结束的可能。帝都由于可以想象的原因管控措施很是严苛,我基本上已经失去了回京的兴趣。

 

一  婚姻里的旁观者

八卦如我,这两天很是好奇,我想北京家楼下这对老夫妻在被隔离家中14天的时间里会不会吵架呢?反正在好多年以前,当他们还没有升级为爷爷奶奶、还没有成为老夫老妻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在家里吵得锣鼓喧天、彩旗飘飘。他们吵起来的时候,好像彼此有很多的仇恨;他们好起来的时候,看着又简直相濡以沫。最离奇的一次是,女主人在某一个夏天的傍晚擦厨房的窗户,她为了努力地把窗户外面也擦得干干净净就蹲到了空调的室外机上,当然室外机被护栏围住了。结果呢,机缘巧合,厨房的窗户也不知怎么就锁住了。于是她只能蹲在室外机上求救,而男主人此时正在楼下遛弯,并且男主人没有把家门钥匙带在身上。

 

按理说,男主人闻听自己的媳妇儿蹲在自家厨房窗外的空调室外机上求救,第一反应肯定是施救,再加上自己没带钥匙,那施救就更显得重要。可是男主人并没有,他只是站在一楼,双手抱肩就跟看别人家的笑话似的,对过往的邻居说:“瞧瞧这傻娘们儿!我今儿跟她说了这窗户不用擦,这下儿好吧!自个儿把自个儿锁外边儿了!”

 

正好,我和老Z带着瓜哥回家,那时候还没有米弟呢!我当时肯定是惊呆了。我记得老Z说:“您回家再数落,这会儿赶紧想辙救人吧!”男主人还是很旁观者的说:“让她跟那多待会儿,跟她说了别擦别擦非不听!反正也不丢我的人,傻娘们儿!”最后,是老Z拨打了110,由我们神武的消防士兵前来解救了楼下的女主人。

 

我曾经以为他们彼此都这样了,别说有什么感情了,都开始看彼此笑话了,那肯定是过不下去了。然而,他们过成了老夫老妻,我和孩子们定居上海后,他们有了两个孙子,变成了慈祥的爷爷奶奶。

 

二 最后那刻,为谁而哭

大概两周之前,天津法院受理了一桩离奇的离婚案。夫妻双方均已年过八旬,据报道,这对八旬老夫妇在同一个屋檐下AA制生活了将近五十年。两个女儿早已成家立业,老先生旷日持久的离婚诉求终于于近日得以达成。

 

我看报道描述他们的AA制生活,简直是登峰造极。除了一切的生活用品全部分开,厨房卫生间错峰使用,连各自外出和回家的时间也是错峰的,也就是说他们几乎没什么机会照面。老先生想了几十年离婚,觉得这个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老太太就是死活不同意,觉得老先生就是看上了别的女人誓死也不能让老头儿得逞。

 

报道称,离婚后的双方终于有了难得的舒展,老先生哼着小曲儿穿街走巷步履轻盈,老太太则穿金戴银以示庆贺。我看了看离婚后两位老人的照片,笑了,也不知道他们多久没有这么同框笑过。

 

想想人生苦短,整整五十年的拉锯战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的浪费。

 

可其实这样的婚姻在我们上一辈人当中还不算太少,也真不算离奇。我就亲眼目睹过老Z家的一对老年夫妇,老先生过世前夫妻俩也是打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老先生去世,家里设了灵堂,老太太面对前来吊唁的宾客泪洒衣襟。我当时心里还十分凄惶,觉得平日再不和谐的夫妻,走了谁,剩下的那一个也一定是痛的。但其实后来我逐渐发现,老太太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气色也比天天跟老先生吵架时要好得多。所以我就想,那天老太太的眼泪啊,有多少是因为丧夫之痛,又有多少是为自己在争吵中度过的半生而委屈呢。

 

三 代际遗传

而且,不幸的婚姻像是一种顽强的基因不停地在代际间复制,完全没有得到改良。

比如,我的同性好朋友,比我小十岁。不堪婚姻之苦,心力交瘁,正准备离婚。

而我新近因为在社区工作,新结识的几个同性伙伴竟然统统是离异的,大家齐刷刷地表示不需要男人,因为男人实在是另一个难以沟通的物种。

 

再比如,老Z夏天因为那一次冒险而死里逃生住进银川某大医院时,朋友介绍了一个当地的朋友给我认识以便可以寻求帮助。

 

这个当地的朋友在当地的要紧部门任要职,但她仍旧坚持来医院看望老Z。她和我们同龄,一身短打、快人快语、雷厉风行。眼见快到中午,我想她公务缠身不便久留,正准备客套几句送她出病区,她却不容置疑要请我吃去羊肉。银川的羊肉不是很有名么?

这样一个干练的女干部,是很难拒绝她的邀请的,我当然欣然前往吃羊肉,也顺便逃离病区透透空气。结果这顿羊肉吃了整整三个小时,因为她突然放下所有,向我这个“陌生人”倾诉起她错位的、荒唐的、装满了遗憾和无奈的婚姻。那颗细致的女人心啊,随着她的讲述忽凉忽热、忽高忽低、忽紧又忽慢,我也跟着她九曲十八弯,起起伏伏唏嘘不已。

 

怎么会这样?可又怎么不会这样!

 

到底女人懂女人。

 

而我自己的婚姻,怎么说呢?HELEN,说句大白话给你听,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哈哈!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事情,所以幸福的婚姻一定有,不好不坏的婚姻更应该比比皆是。人性很复杂,人心极微妙。爱情是一种极具审美价值的莽撞,婚姻却需要有点经营的智慧。昨天晚上,一个同性朋友跟我说起她的无性婚姻,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过些年就去庙里修行了。我说无性婚姻应该也很多的,至于去庙里修行,机缘到了,想去就去吧。

 

上海迪士尼乐园已经于今日重新开放,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总是在我耳边回荡。那些绚烂的、荒唐的,那些平静的、彷徨的,那些的想感动又不知所以然,那些个徒生了悲伤却不知何处安放的,都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吧。

                              JIN 

 2021年11月3日

 

Jin:

收到信的当天,我的一个好哥们儿刚刚重获自由。他去美国送孩子,回港后在酒店隔离21天。你知道,香港寸土寸金,酒店的标准间都很小,宽敞的套间价格自然就翻倍。21天的住宿费又不是个小数目,他只得委屈自己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隔离结束回家的那一天,他放下行李便奔向海边的操场狂跑数圈,恶狠狠地补偿那三个星期的“囚禁”。这个看不到头的疫情,给我们上了一课又一课,比如:失去了才意识到它的价值。其实人生处处都是这样的悖论,不是吗?

 

一、天使没能及时长出翅膀

八十年代末,我出国前等签证时,在一家闭路电视台做编辑,摄像阿力高大英俊而且才华横溢,只是眼神里总带着一丝忧郁。后来,我才知道他自小父母离异。那个年代,离异不常见,多数人即便同床异梦也都是凑合着过。离场婚伤筋动骨,大人小孩都被牵扯。阿力长得极像父亲,父亲虽是个理工男,却弹得好琴写得好诗。无奈,这样的父亲在迎来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不久,也不知何故便不再被单位领导重用,被逐渐边缘化了。内心本就脆弱的父亲,有了怀才不遇的理由,于是日日借酒浇愁。你知道的,人一开始贪杯,样子便猥琐了起来。

 

阿力的母亲于是坚决跟父亲离了婚,父亲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嗜酒。常常会拎着酒瓶子坐在小卖部门前,吃一串炸得金黄、在辣酱里滚过的臭豆腐。其实只要有酒下肚,他什么下酒菜都可以对付。酒的质量也从不讲究。上好的,劣质的,厨用的……他早就没了文青该有的样子,主要的花销就是酒。钱花完了的时候,小卖部还会赊账。有时候,他会拦下路上去买菜的熟人,硬是从人家的钱包里抽出几张毛票替他还酒钱。如果碰到不愿给的,他便扯住人家胡搅蛮缠,颜面尽失。

 

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阿力就得连哄带劝把爸爸领回家;那时候,就谁都知道英俊的阿力有个酒鬼爸爸;那时候,女孩们情窦初开谁都想坐到阿力的自行车后座上;但那时候,谁家姑娘的父母都会反对她们和阿力交往。

 

我认识阿力的时候,没看到过他跟哪个女孩有过交往,直到有一天下午拍了新闻,第二天要播出,片子却总是剪不好返工好几次。领导出镜的顺序错了,官大的时间给短了,官小的时间又给长了。阿力明显地心不在焉,不时地看手表,偏偏那种古老的剪辑机又不给力,终于他放下手中的活儿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他再回来时,就带了一个女孩。正值寒冬,女孩的整张脸都包在一条枣红色的大围巾里。当她把围巾解开露出头发和脸庞时,我惊讶地发现她神似香港明星梁咏琪。她说她叫杨丹,叫她丹丹就好。阿力给她搬了张凳子坐在剪辑房的角落里,房间里的光线很暗,不能看书,她就一直安安静静地望着阿力,那是一副特别唯美的画面。工作结束后,丹丹坐上阿力的自行车,阿力慢悠悠地踩过一盏盏迷朦的路灯,消失在夜色里。

 

这之后,阿力便经常让我帮忙去丹丹家约她出来。丹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父亲和阿力的父亲是曾经的同事,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准许女儿跟阿力交往的。那时候也没有GPS,无法追踪女儿的去向,丹丹的父亲一直都没发现。我出国后,他们找了另外一个朋友接替我约丹丹。后来,丹丹的父母终于还是知道真相,棒打鸳鸯不成,丹丹死心塌地要跟阿力。丹丹赢了,但是同家里关系也闹僵了。

 

为避免两边家长的尴尬,他们没有办婚礼,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形式并不重要。相爱不容易,两人无比珍惜。过了几年简单却甜蜜的小日子后,两人决定移民加拿大,在那里重新出发。

 

刚去的那阵子,人生地不熟,日子比想象中的艰难。他们是经历过艰难的人,慢慢也就适应了。阿力通过了语言考试,顺利进入研究生院深造;丹丹痴迷于法语的优雅,决定留在语言学校再继续一个学期的学习。等阿力研究生毕业后,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买房置业便进入中产,似乎一切都在稳妥的计划。然而,风平浪静中就生出了变故。

 

丹丹的语言学校新来了一个年轻的法语老师,电闪雷鸣一般,两个人就突然被击中了。阿力完全蒙在鼓里,当他发现时已经无可挽回,丹丹跟当年一样铁了心,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嫁衣。丹丹发给过我她的婚礼照片,场面不大,却足够温馨,她美若天仙,眼神里满是期待。但其实,在剪辑房里的那个小小的角落,我看到过这样的眼神。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她把目光投向了别人,是因为这场她当年未曾拥有的浪漫婚礼吗?还是生活中的琐碎消耗了她所有的憧憬?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阿力的消息,从我们共同的朋友中辗转得知他一个人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大概又过了十年,微信找到彼此。阿力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还有一个很像他的女儿,他经常晒一家三口的生活。这个结局也算圆满,他们都各自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想起他们,我就会想起光良的那首歌《童话》: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保护你……

 

我相信阿力是那个天使,只不过他的双手没有及时变成翅膀。

 

二、不停反转的剧情

女人就是这样,一八卦就停不下来。我又想起一件事情:

 

去年最让我大跌眼镜的事情莫过于我一个闺蜜的老公出轨。你可能觉得我大惊小怪,现在男人出轨是常事,守身如玉的才稀奇吧?我曾经打包票地跟闺蜜说过,即使世界上的好男人都出轨了,你家的也不会。我如此有信心并不是无缘无故,因为我实在是见证过他俩钢铁长城般的爱情。

闺蜜是个大美人,不但貌美如花,身材高挑,而且有一副专业女高音的歌喉,艺考落榜后在一个民办小企业当会计。哥哥把她介绍给了同宿舍的研究生同学,家里人都希望她能嫁个读书人,以后能一起出国陪读。她不愿意,在舞会上和工厂里开叉车的郑师傅一见钟情。这个郑师傅生得俊美,棱角分明、体格健壮,两人走在街上,金童玉女。就算除了爱情一无所有,那也穷并快乐着。

 

日子就这么笃悠悠往前。闺蜜就职的小企业被大公司收购,她因为业务能力强,就一路做到了财务总监。可是当闺蜜把自己锻造成了高管,他的郑师傅还是那个开叉车的郑师傅。闺蜜越来越忙,郑师傅却因效益不好,被买断工龄早早就下了岗。闺蜜加班加点的日子,郑师傅就买菜、做饭、打牌,上网、煲剧。同事们都羡慕他是走了狗屎运,找到闺蜜这样有颜值、有能力,还能实力支持他的各种吃喝玩乐的太太。他们家就这样女主外、男主内,换了新房、新车,供出了海外留学的儿子,闺蜜也到了退休的年龄。

 

孝顺的儿子在美国成家立业,媳妇怀孕待产中,邀请父母赴美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本来上班时,闺蜜几乎只在家吃个早餐,下班回家洗洗就睡。周末主要也是补觉,根本没有注意到家里的蛛丝马迹。退休后,在家的时间多了点,闺蜜发现郑师傅的手机不离身,上个厕所都随身带着。原本手机睡觉时放在各自床头,他还要放到自己的枕头底下。不仅如此,还改了密码,完全符合了老公出轨都是从修改手机密码开始的金标准。

 

闺蜜如晴天霹雳,自己辛苦打拼几十年撑起这个家的同时,又抵制了多少诱惑,不忘那“叉车”的初心。而长期赋闲在家,头秃了、腰肥了、油腻了的郑师傅,竟然早就在外面有了相好的。郑师傅的理由是他过得没有尊严,而这个红颜知己象神一样地崇拜他。闺蜜气疯了,每天早出晚归,累到散架,难道还要给在家里养尊处优的郑师傅敲背捏脚,顶礼膜拜?郑师傅被闺蜜一脚剔出了家门,重新一无所有,只能住在自家的车里度日。

 

生活的剧情至此发生了反转。郑师傅既然一无所有了,对他顶礼膜拜的“小三”也就顺势人间蒸发了。

 

眼看郑师傅的“好日子”绝尘而去,剧情却再一次反转:因为去美国的团聚签证是按照夫妻申请的,如果单方面改变状态就要撤回原有的申请,重新排队。已经等了很久,这要再轮候又是遥遥无期。儿子、媳妇、未出生的孙子都等着闺蜜去帮手呢。郑师傅豁然开朗,这可是他最后的的救命稻草,不然精神生活荡然无存、物质生活也要朝不保夕。

 

于是呢,就见郑师傅日日清晨,从自家车里出来自己绕到后院,除草剪枝喂猫。给小院子里种的有机豆角、黄瓜搭棚架,施肥。天气不好的时候,还会把闺蜜晒出的衣服被子转移到遮雨下。收获了有机菜,他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在院子门口……

 

郑师傅反正有的是时间,白天自家到院子里“上班”,“下班”就回到车里,默默地远望自家的灯光。闺蜜心里有恨,但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宿命感。赴美这条路绑定了两个人,掉队一个谁都走不成。命运是不是就是注定他们无法分开?

 

就这样,一日黄昏,闺蜜点起客厅的灯,她一瞬间看到了在自家车里遥望自己的郑师傅。我从来没有跟她交流过那一刻,闺蜜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我只知道她终于为她的郑师傅打开了家门……

这是不是有点像范柳原和白流苏?闺蜜和郑师傅的故事里一定有在没有最佳选择下退而求其次的妥协,但是那些浓缩在时光里的独属于他们自己的过往,又会在这个故事里起到什么作用呢?

 

我想到你说的无形的命运的手。

Helen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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