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似水流年
小微一下子紧张起来,想着一定是巴莜。一放留言,果然是。巴莜可能是因为紧张,英语也不如平时说得好,小微搞不清到底是车还是人出了事故,但巴莜语气中有种惊慌是小微不熟悉的。
小微赶紧找出她家的号码,打了几遍都没人接。大半夜的,家里没人,一定是出事了,小微想到巴莜开车时东冲西突的样子,就开始害怕。霍叔叔看她惊恐的样子,安慰道:“你的朋友能打电话,说明她没什么大问题。”
小微一下子放松了,说 :“刚才急糊涂了,是呀,能打电话说明没什么大事,也许她家里电话坏了,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小微坐早班车到了巴莜的公寓,前台管理员说:“最近两天好像没看见他们,我给你先打个电话试试。” 拨了半天,电话没人接。 管理员看她着急的样子,就说 :“ 要不你上去敲敲门?”
小微道了谢,到了巴莜的公寓门前敲了又敲,真的是没人。小微又开始害怕,巴莜不在家,就有可能在医院,在医院通常不是什么好事儿,除非你在那里工作。
到底是什么事故,又到哪里去找呢?
小微坐在巴莜公寓楼前的长椅上,想着要不要去马萨吉工作的饭店问问。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回头一看, 见巴莜和马萨吉大包小裹地回来。
巴莜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就向小微跑过来,然后给了小微一个紧紧的拥抱,嘴里念叨着:“吓坏了,吓坏了!”小微看她的状态,松了口气,开玩笑说:“让我看看,是不是零件俱全,完好无损?”
巴莜拉着小微,说着 “回家说,回家说。” 就往楼里走。小微提醒说 : “你的东西。” 巴莜这才想起马萨吉,就拉着小微过去介绍。
马萨吉大约三十中旬,一副成熟稳重,不苟言笑的样子。他和小微握手问好,然后就走在前面。巴莜拉着小微的手,急急忙忙地讲事故的经过 :
她要左转,路边停着的一辆大车挡了她的视线,她以为没车,一开出去刚好和一辆直行车撞到一起,好在大家速度都不快,车是有些损伤,但人看起来都没事儿。
巴莜事后略有些恶心,马萨吉担心伤到大脑,不放心就带她到医院做全面检查,今早才出院。小微看着巴莜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就握紧她的手说 : “别害怕了,没事儿就好。”
巴莜的公寓一如既往的干净整齐。小微问过巴莜她在日本时是不是也这么整洁,巴莜直摇头,说整天出去唱卡拉OK或蹦迪,哪有时间收拾。
结婚后,马萨吉喜欢家里井井有条,她就养成了收拾的习惯。马萨吉很快出来,说是要去饭店,便与小微告别。这次没有握手,向小微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小微不知道这是日本的礼节还是他开玩笑,也只好站起来回鞠了一躬,费了点劲儿才弯到九十度,大家都笑了。
马萨吉一走,巴莜就迫不及待地说 : 撞车的那一霎那,她脑子里的唯一念头就是还没来得及给马萨吉生个宝宝,难道就这样上了天堂?
所以她在医院整个时候都在缠着马萨吉讨论这个话题。本来马萨吉说巴莜还小,先享受几年再生。经不起巴莜的说服,也就同意了。
巴莜说的时候,小微觉得她脸上已经散发着母性的光芒。想着自己还像小女孩儿一样的巴莜要做母亲,小微脑子里又开始演戏:
巴莜穿着女学生短校裙,头上扎着蝴蝶结,手持话筒,载歌载舞。几个迷你巴莜,拿着玩具话筒,跟在后面,跳得跌跌撞撞。慢歌结束,disco 音乐响起,从房间里冲出几个带着墨镜的小男娃儿们,大家随着快节奏的音乐狂欢乱舞,一片混乱。
正尽兴时,一个趴在窗上瞭望的小娃儿大喊:“巴莜队长,JAGUAR (捷豹) 回来了!”。巴莜一把拉下头上的蝴蝶结,大声吩咐,“马上行动!”
所有的小娃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须臾之后,门铃声响,恢复原状的巴莜笑容可掬地打开门, 一边接过马萨吉的外衣和公文包,一边说 “辛苦了”。
马萨吉进到屋里,见一切井然有序,衣着整齐的男娃女娃们分立两边,他大声说:“孩子们好!”孩子们气喘吁吁,奶声奶气地齐声回答,“Daddy 辛苦了!”……
小微想着就笑出声来,巴莜奇怪地看着她说:“什么好事?小微笑而不答,想起和法比安的讨论,就问巴莜:“你和马萨吉刚认识第一天,他就找你约会,他怎么知道你喜欢他?”
巴莜说 : “我看着他笑呀!”小微一听,不解地问:“一个笑就够了?我整天面带微笑,怎么没人约我呀?”巴莜哈哈大笑,说:“你笑给我看看。”
小微微笑着看着巴莜,巴莜直摇头说:“要深情!深情!”小微想象不出,就让巴莜表演给她看。巴莜盯着小微,试图以笑传情,结果憋红了脸也表演不出来,两个人笑作一团,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儿,巴莜好奇地问:“你为什么问这个?是不是你喜欢什么人,还是什么人喜欢你?” 还没等小微回答,她又说 : “是不是邻班的那个大安?我觉得他喜欢你。”
小微一惊,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巴莜说 : “因为他总是找你说话。”小微失望地说 : “他找我说话是因为他有事儿。”巴莜说 : “他哪有那么多事?一定是没事儿找事儿。你要是喜欢他,就给他一个深情的微笑,说不定他也在猜你喜不喜欢他。”
小微想,这招可行,比法比安的那两招更适合自己,不就一个深情的微笑吗,技术难度不该太大。
巴莜昨天受了惊吓,晚上在医院又没睡好,还没到中午就直打瞌睡。小微让她好好休息,就告别出来。
回到家里,看霍叔叔拿着张纸,嘴里念念有词。一问才知道,原来今晚蒙特利尔中文学校周年庆典,请霍叔叔做司仪。霍叔叔问小微要不要一起去,甄太太还要唱歌呢。
小微连声说好,想看看唱京剧出身的甄太太唱流行歌曲的风采 。霍叔叔问:“记不记得梅校长,开珠宝店的那个?”小微说:“记得记得。”
梅校长是上海人,小时候跟家人去了香港。移民前在珠宝行业发展,来蒙特利尔后, 就把珠宝生意做到加拿大。
有一次霍叔叔带小微去中国城派送报纸,去梅校长的珠宝店取广告,就顺便领小微去认识一下。梅校长高个子,戴眼镜,雪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副教授模样。
小微记得他和蔼地说 : “我们这些老移民喜欢新生力量,现在说国语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学校几年前新增了国语班,学生还不是太多,有几个我们教几个。等你们这批移民成家了,下一代的孩子对国语会有很大的需求,到时候可以多增一些介绍中华文化的课程。”
小微事后问霍叔叔为什么称他‘梅校长’,而不是‘梅总’, ‘梅老板’什么的。霍叔叔就讲起梅校长办中文学校的故事。
梅校长举家移民是在八十年代初期,那时候蒙特利尔的中国人少之又少,当然是没有中文学校可去。孩子们白天去的是法语学校,晚上在家看的是英文电视,对中文既不懂也不感兴趣。
梅氏夫妇担心孩子们会丢掉语言和文化,于是以前当过老师的梅夫人决定自己在家里教。朋友们听说后,也纷纷把自己的孩子周末送过来。人越来越多,梅校长就起了开中文学校的念头。
梅校长出身书香门第,珠宝生意虽做得顺风顺水,心里却一直藏着文化梦。当时珠宝生意正蒸蒸日上,于是就把中文学校办成了半公益性质,普通家庭学费平易,低收入家庭免费。
虽说近年珠宝生意不如以前,但中文学校还是坚持下来。从中文学校建校的第一天,他就坚持让大家叫他‘梅校长’。也许在这个称谓里,他更能感到存在感和自豪感。
霍叔叔找出皱皱巴巴的西服,叹口气,又翻箱倒柜地找出熨斗,折腾了半天还是熨不好。小微过来帮忙,两个人一起笨手笨脚地终于弄了个大概。霍叔叔穿上西服,小微觉得他人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去的路上,霍叔叔说 : “甄太太前一阵做了个大手术,有点儿伤到元气,本想不参加这次庆典。但每次甄太太的表演都是压轴戏,这次缺了她,还真是找不到专业水准的节目。甄太太最后还是决定助场,但让大家期望不要太高。”
霍叔叔说着就开始连连叹气,然后说 : “甄太太手术后,我去看过几次,两个孩子还在读大学,很少在家,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可怜。
她先生以前在香港是做海运的,到了这里,打过几份工,实在觉得没前途,就回流了。本来的计划是,甄太太在这里待到孩子们上大学,就回香港团聚。
结果没几年,就传出甄先生又有了相好的说法。甄太太连夜飞回香港质问,甄先生虽有愧疚,但还是承认了。甄太太万念俱灰,难以相信这么多年的感情真的输给了距离。
冷静之后她问丈夫:“你的那个女朋友,到底比我有什么好?” 丈夫沉默不语,她穷追不舍,丈夫被逼急了,就说了实话,女朋友比她温柔。
这种打击的力度不次于她刚听说丈夫绯闻时的挫败感。她本以为丈夫会说是异地,是距离,是无法相守的孤独与无奈,结果都不是。
甄太太反躬自省,自己肯定不是温柔似水的类型,或是性格使然,或是因为从小京剧班的严苛训练使自己变得坚强多于柔弱。
这温柔的特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况且甄先生已另有所爱,也许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甄太太心灰意冷,这般年纪遭遇这样的事情,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就飞回了加拿大。”
“现在呢?”小微急切地问。她还记得上次见到甄太太时,她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模样,丝毫想不出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霍叔叔叹口气道:“搁置着,甄先生每月照例寄钱过来,比原来只多不少。甄太太来加后,就没有工作过,现在想经济独立也不容易。
所以,这几年就这样僵持着,只是甄太太现在很少再回香港了。人老了,很多门都关闭了,可走的路数来数去就那么几条。” 霍叔叔有些兔死狐悲地感慨道。
小微陷入了沉思,为什么霍叔叔的朋友都有这样那样悲催和无奈的故事?是因为霍叔叔自己离异,所以有时间精力和这些留守人士聚在一起?还是因为那一代移民都面临着融入主流社会的挑战,而这些挑战常给婚姻及家庭带来负面的影响?
庆典开始,偌大的礼堂里稀稀落落坐了几十个人。女司仪介绍 “精通国,粤,英三种语言,某某报社社长,著名司仪霍先生” 之后,霍叔叔就粉末登场。
先用粤语讲了一个笑话,全场笑做一团,只有小微和少数一些不懂粤语的人不知所云,没能参与。转换成国语,笑话不知不觉有些缩水,但还是很好笑。等到英语时段,这笑话如晒干了的中药,只剩精华了。
接着梅校长登台致辞,回顾历史,展望未来,重申中文学校要保持和弘扬中华文化的要旨。之后就是师生和志愿者的各类演出,总体说来水平虽然处于业余阶段,但热情满满。
接近尾声,甄太太终于盛装而出,多日没见,她似乎消瘦了许多,深绿色闪亮的演出裙更衬得她楚楚动人。刚一亮相,已是掌声雷动,看起来大家对甄太太是有所了解。
她先唱一首梅艳芳的《似水流年》,嗓音低沉沧桑,大有梅艳芳的风采。刚刚唱了几句,掌声又起。
当她唱到 “谁在命里主宰我,每天挣扎,人海里面;心中感叹,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 ”,小微似乎见到她泪光闪烁,也许因为刚听了她的故事,小微觉得这首歌正是她的心情写照。
接下来是一首尽人皆知的《光辉岁月》,甄太太打着节奏鼓励大家参与,观众们站起来,拉着手,随着音乐在空中摇摆,共唱着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晚会到达了高潮。这虽是BEYOND乐队黄家驹写给曼德拉的歌,但其中的挣扎,奋斗与希望,却能引起无数移民的共鸣。
法语课,小辫老师已经关上门颇讲了一段时间,巴莜才急匆匆地冲进来。小辫老师打趣道:“你平时早早来,今天怎么这么晚?做什么美梦呢?”
巴莜气喘吁吁地说 : “噩梦,噩梦。”大家只当她讲笑话,刚一下课,巴莜就忧心忡忡地对小微说 : “完了,完了,晚上总是做噩梦撞车,吓得早上车也不敢开了,急急忙忙去坐公车,所以晚了。”
小微也跟着愁起来,是呀,谁出了车祸会轻易忘记呢?正说着,见大安走过来。小微刚想打招呼,巴莜小声说: “别忘了笑,记住要深情。”小微暗笑,巴莜不提醒还真忘了。
于是小微的嘴比平时咧得大了一些,笑容也深情到僵硬,巴莜在旁边直摇头,来不及说话,大安已走到眼前。大安好像没睡醒一样,打了个哈欠,问小微周末过得怎么样。
还不等她回答,就狐疑地盯着小微问:“你今天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劲,没事吧?”小微想,一定是那个深情的微笑没搞好,现在不仅不深情倒是有些怪异了。
她收回嘴角,力图自然地打着圆场说 : “周末过得好,所以我高兴呀。”大安皱了一下眉说:“你是说爵士乐节?”
小微说 : “对对对,你的那个制高点真是太好了,我和朋友在下面挤来挤去什么也看不见,一上去,万事万物尽收眼底,还真得谢谢你!你知道这么好的点儿,自己怎么不去呀?”
巴莜听不懂中文,见小微光顾着说话,就小声在旁边提醒:“笑,笑。”小微小声说 : “放弃计划,放弃计划。” 大安好奇地看着她们,说:“你们两个好像鬼鬼祟祟的,搞什么鬼?对了,有个问题问你,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小微来了兴趣,好奇地问:“什么事?”。大安突然有些犹豫,吭哧了半天,最后说了句 “没事了” , 就站在那里咬指甲。
小微从未见过一向爽快的大安这种样子,越发好奇起来。大安突然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小微听出大意是,和自己说好的事,坚持下去可能会失去眼前的机会,不坚持又破坏了对自己的承诺,进退两难。
正说着,远远见赛丽走来,问大安有没有空儿,说有事情请教。大安说着 “有空儿有空儿”就跟着她走了。
巴莜看着他们的背影,追问小微:“为什么要放弃计划?你不向他示好,赛丽表示了,大安可能就跟她好了。”小微一脸苦笑说:“你也不是没看见,我没天赋,做不来。”
巴莜说, “再想想别的方法。”小微泄气地说 : “不想了,先搁置着。”巴莜不懂小微的‘搁置’表示什么,小微一时也解释不清。
心里觉得,霍叔叔的这个词实在是太好了,解决不了的事就先‘搁置’着。搁置是没有策略时的策略,虽不是最终出路,但也免了迫在眉睫的烦恼。
有的事情也许在搁置阶段就自行解决了,这样想虽然可能是逃避者的自圆其说,但咱们不也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说法吗?
小辫老师关门上课,一脸严肃。同学们见了自行就安静下来。从认识小辫老师这么久,谁见过他这般模样?他清清嗓子说 : “很不幸通知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