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妈呀,这是来真的啊!"玛丽亚可能平时往眼睛里装的假东西太多,一旦一刀见血这种残酷的事情跑到眼面前了,才发现狼来了。她心理上还没作好准备,她比精美瓷器还脆弱的胆量即刻被撞裂了缝,喉咙本能地迸出玻璃被硬物划过似的尖叫。这尖叫撕破了全场的寂静。顿时,好像一个巨大的马蜂窝被捅了。最先附和她尖叫的是她的小姐妹伊赛贝拉。玛丽亚的尖叫有着东方女孩的保守,嗓音受到了控制,而伊赛贝拉的响应却是强烈而又彻底的,是喉咙全面放开的、放肆的嚎叫。但听得出这种嚎没有泪水滋润,是干的,属于干嚎一类。伊赛贝拉才十一二岁,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保守,想说就说,想闹就闹。这个年龄段的西班牙女孩都自由惯了。比起大她五六岁的玛丽娅,她大胆得多,open得多。
于是,各种以惧怕为特征的嘈杂席卷四周看台。只听东看台传来清脆的儿童啼哭,南看台有个粗砺的嗓子在叫骂。那是在骂什么呢?那是在骂莱昂笨亦或是骂长矛手狠?那骂声离得远,等传到我耳朵,已转了几个弯变得很含糊了。才几秒钟,这骂人声便被跺脚声,口哨声,专在集会场所制造音响效果的小喇叭声以及敲打不明物的呯呯声淹没。阿赛利娅纠着眉回过头来,对她的女儿说,伊赛贝拉,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斗牛,前几次都没什么,今天怎么啦?发什么神经?西班牙人也这样动不动揪出人家的神经说事,这同咱中国人如出一辙。伊赛贝拉的嚎,说止就止,她把手从脸上挪开,给了她母亲一个理由,她说,姐姐在哭,我怕人家笑话她,我是在陪她哭的。果然她眼睛没有流下眼泪,只流出夹裹着狡黠的微笑。
天晓得,看台上这些人忽然之间像打了鸡血似的,群情激昂。他们是在喊长矛手手下留情吗?他们是在为莱昂喊冤吗?显然不是。大多数人在喊好,在张牙舞爪地摇着手臂,搧动长矛手。长矛手见了血,好像更跋扈了,举着矛,找机会进攻。莱昂被莫名其妙刺了二矛以后,知道左右这两个人心肠歹毒,手段狠辣,分分钟钟在要自己的命。他左冲右突,躲避着长矛,同时肆机对其中一位发起进攻。可是,莱昂又犯傻了。它向左边那位长矛手进攻时,把整个背部留给了右边来袭者。右边被狠狠地戳了一家伙后,它回过头来还击,左边那位乘机残忍地刺了它一矛。
莱昂左右背脊被刺了七八下,它的头上,背上已是鲜血淋漓,不堪入目。莱昂並不十分笨,它学聪明了,不再主动地向左或向右发起攻击,它原地站着,谁来用牛角顶谁,他以不变应万变。但其时已晚,它的背脊已被开出一条血道,血流成河。滴滴嗒嗒,很快把场地中间黄色的沙土染成深红色。
长矛手完成了任务,在一片浮躁的鼓掌声中退场。听得出这鼓掌发自看台上众多成年男女。长矛手的每一次得手都获得他们的叫好。他们把长矛手的蛮劲炒起来了,把长矛手老祖宗传下的基因里几乎已泯灭了的兽性重新唤起。人本是动物,不管是高级还是低级,食肉动物的兽性尚在,只是高级动物的兽性隐藏得深些,只要有机会,兽性就会爬出灵魂。要不然,人类生活中不会经常发生“兽性大发”这样的事。过去我一直怀疑“嗜血成性”的真实性,现在那些血脉偾张的、疯疯癫癫的男女们告诉我,倘若给他们吃一只馒头蘸上牛血,他们一定会欣然接受。说不准,现在给他们一块生牛肉,他们也会放入口中。人类的祖先不就是这样吗?看他们津津有味地谈着乐着,我灵光一现,觉得这返祖没什么不好。
我从不以己度人。我替莱昂讲人话,骂隔岸观火的伪暴徒(如若真要他们上场,谅必他们不敢)时,我心中暗自琢磨,这兽性在我体内是否也苏醒了?世界上的人把嘴架在人家身上容易,自己呢?众所周知,人讲到自己总会很伤脑筋的。正当我尝试着想伤脑筋时,场上徒步走出三位彪形大汉。阿赛利娅及时介绍道,他们叫花镖手。他们各手执一对质地不详的短杆。短杆杆身饰着花色羽毛和五彩晶片。短杆的钩形前端冲着下午五六点钟的太阳,闪着寒光。尽管我刚才还出了些汗,但这寒光耀得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阿赛利娅说这短杆叫花镖,杆身是木头做的,杆头是铁制品,异常锋利。三个花镖手,共六支花镖,如果这六支花镖全插进莱昂背脊,莱昂就可能因失血过多,走向去西天的路,接着上场的主斗牛士上场只是做做样子。一般说能插上去三支就不错了。
此时莱昂尽管背颈上血肉漠糊,但牛劲尚在,牛眼仍是哆哆,瞅得瘆人。它背上的血好像不是流在它身上似的。我眼中的莱昂仍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非洲公牛。它看着三位武士,眼里藏着蔑视,蹄底踩着愤恨。它牛视眈眈,随时准备出击。
三位花镖手排好队,准备一对一单挑莱昂。第一个花镖手像中国武术师那样对着莱昂表演了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式镖操。莱昂看到人世间的东西门不多,见识少。它看不懂花镖手在玩什么,只是心里想,有本事过来呀,玩这些虚的有什么用,老子等着,看老子的牛角怎么把你送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