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默如雷與 一歸何處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选载作者论著章节和新论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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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文學看世界/一默如雷與 一歸何處
傅正明/聯合報

 

〈希倫?包爾斯的希臘奴隸〉中的禪宗公案

 

包爾斯〈希臘奴隸〉雕像的默照禪,勃朗寧夫人名詩的話頭禪,發出了人間佛教的最強音……

 

「一默如雷」英譯可能來自勃朗寧夫人的詩

 

在《維摩經》中,文殊師利問維摩詰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維摩詰「默然無言」。「一默如雷」這個震撼心弦的禪宗公案,導致後世發展出默照禪與話頭禪兩大流派。

 

默照之法,無言之教,究其淵源,出自佛祖。除了有時拈花微笑之外,佛祖對世界是否是永恆的問題也曾不置一詞,保持「高貴的沉默」。

 

英文轉述這個公案時,多譯為「如雷沉默」(Thunder-like silence)或「沉默之雷」(Thunder of Silence)。美國神祕主義者古德史密斯(Joel Goldsmith)著有《沉默之雷》一書,從比較宗教的角度教人如何領悟上帝的聲音。這一片語,以西方修辭學觀之,既是明喻或隱喻,又是一種矛盾語(Oxymoron),錢鍾書先生將此譯為「冤親詞」。「沉默」與「雷霆」兩個詞原本「冤家」,卻結為「親家」,是破除二元論的一種奇妙的表達手法。

 

據我查考,「一默如雷」的英譯,最早可能是從勃朗寧夫人(E. B. Browning)的一首詩中信手拈來。19世紀的這位著名女詩人不諳佛教,可是,從她的組詩《葡萄園十四行詩》中,卻不難發現與禪宗相通的詩心。其中的〈希倫?包爾斯的希臘奴隸〉('Hiram Powers's Greek Slave'),不但有禪意,而且蘊含後世「人間佛教」的「話頭」。這首詩的中譯,載筆者新出版的《英美抒情詩新譯》(台灣商務印書館,2012年6月):

 

他們說理想美不能進入

苦難之家。在門口佇立的

是一個銬住雙手的異邦形象,

雕塑家把她稱為「希臘奴隸」

(他賦予她的那種缺乏激情的完美,

沒有遮蔽基石拓展的黑暗空間)

就這樣在不同國度以人類的理想

直面人類的罪惡。觸及心靈的

火焰般的藝術手指!──世界的奴隸制

即將崩潰!呼籲吧,公正的石頭,

從上帝的純美高度抗衡人類的謬誤!

捕獲在你聖潔面容上的,是東方的

也是西方的悲哀──以沉默的白色雷霆

撞擊強權,辱沒強權,把它顛覆!

 

「沉默的白色雷霆」(thunders of white silence)這一片語,只要去掉一個色彩詞,與「一默如雷」便只有隱喻與明喻的細微差別。

 

勃朗寧夫人從小憎恨父親在牙買加甘蔗種植園奴役奴隸的行徑。少女時代因騎馬摔傷,從此沉溺詩歌世界,受到但丁的人文精神、密爾頓的政治熱情和拜倫的叛逆性格的陶冶,敢於反對一切社會的不公正。1846年,身有殘疾卻詩名大振的她,逃離專制父權的陰影,與詩人羅伯特?勃朗寧結為伉儷,一起奔向義大利「復興運動」中的「自由之美」的懷抱。

 

〈希臘奴隸〉雕像展現令人痛絕的「理想美」

 

在佛羅倫斯,勃朗寧夫婦參訪了寓居此地的美國雕塑家希倫?包爾斯的工作室,在那裡見到他創作的〈希臘奴隸〉大理石裸女雕像。雕像展現的是土耳其人正在中東奴隸市場販賣一位戴鐐銬的白人女奴的情形。她的藝術形象是參照古代一尊希臘青銅維納斯雕像設計的,但雕像上增添的一個小十字架表明她是一個基督徒。凝聚在「希臘奴隸」身上令人痛絕的「理想美」,激發了勃朗寧夫人的詩的靈感,雕像與詩,從此成為藝術詩歌史上的雙璧,其「默照」的光輝,「話頭」的警策,令當時的美國觀眾聯想到南方蓄奴制的非人道的罪惡。

 

月溪禪師解「一默如雷」的公案說:「文殊師利之嘆維摩詰,不知維摩詰之所默,即是諸菩薩之所言,與遍嘆諸菩薩無異,是猶未悟不二者也。」這番話,不妨在東西方文化的語境中相互闡釋。以希臘羅馬文化的視角來看,這雷霆便是眾神之王朱彼特的雷霆。他的「三霹靂」分別象徵機遇、命運和神意,是打造未來的力量。在〈希臘奴隸〉中,藝術家的雷霆震怒直指土耳其奴隸販子的貪、嗔、癡。是他們的三毒撕掉了一個純潔女性的衣裝,使她一絲不掛的胴體成為「同體大悲」的色身。以希伯來文化的視角來看,這雷霆便是上帝所言,即《聖經》所說的「太初有言」或「太初有道」。曾在美國傳道的印度精神大師梅赫?巴巴(Meher Baba)指出:「上帝最大的禮物是不斷在沉默中惠贈的,對他的沉默之雷,人類卻充耳不聞,上帝因此道成肉身。」太初之道不是二而是一。西方神祕主義者所說的「大一」,往往是上帝的同義語。

 

進一步深究,就會碰觸到另一個禪宗公案:「萬法歸一,一歸何處?」關於這個公案,當機妙答甚多,從「希臘奴隸」身上也可以找到啟悟人心的解答。首先,這個「一」,用勃朗寧夫人的詩語來說,就是「上帝的純美高度」。在西方美學史上,這是柏拉圖心目中的「美本身」,是哲學和精神意義上的「絕對理念」。「一歸何處?」作為萬物之淵源和歸宿的「一」,將重新帶著慈悲和聖愛回歸一切現象界,回歸大自然的鳥鳴花開,雲起風動,回歸人類吃飯飲茶的日常生活、回歸一切審美活動和藝術創造,回歸一切社會實踐,包括抗衡和顛覆「人類的謬誤」的政治活動,社會改良或社會革命。這就是一歸於多、一歸於易、鼎故革新的變易之道。

 

「一默如雷」四個大字,常書於書法描紅字帖中。書法屬於視覺藝術或造型藝術,同一藝術門類中的繪畫和雕塑中的佳作,更具「一默如雷」的特徵。包爾斯〈希臘奴隸〉雕像的默照禪,勃朗寧夫人名詩的話頭禪,發出了人間佛教的最強音,呼籲人類「以沉默的白色雷霆/撞擊強權,辱沒強權,把它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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