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果和小七子

晚上只做了一个菜,豆腐果烧菌菇,简称“烧豆菇”。

烧豆菇,听起来很像是寺庙里的斋菜,我经常做这道菜,因为大家都喜欢吃这个菜。就是用豆腐果与王子菇和白玉菇一道烧,加了一点黑木耳,和蛮多的大蒜头。其实这是一个伪素菜,因为我加了小干贝起鲜,就不能说是净素了。我还用了蚝油和鱼露,就更“腌臢不堪”了。虽然无荤,但鱼腥是不可或缺的,此乃味美之秘诀。烧豆菇的口感超赞,鲜美又温和。平素里我是不太喜欢吃菇类的,很少买蘑菇回来,买了也懒得去做,不知道做什么,怎么做,但这样烹制的王子菇和豆腐果,我还是很轰喜的,饱吸调料的蘑菇吃到嘴里温润细腻,豆腐果也是充满了卤汁,吃起来就不像干巴巴索然寡味的海绵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吃豆腐果。

只有我们二人干饭,就一个菜,但有两种饭,她吃黑米稀饭,我吃黄糙米干饭。台面上没有多余的食物,就一大碗烧豆菇,所以,我们的废话就只有围绕着碗里的内容展开。

她说,这个菜如果用三角型的油豆腐烧就更好吃了。我说,你是对的。因为三角油豆腐的厚度只是豆腐果的一半,同样的质量,比表面积大过豆腐果,表面吸附的调料成分多,所以味道好过豆腐果,如果撕开豆腐果做菜,口感就会更好一些。还有一点就是,豆腐果炸的质量没有三角油豆腐好,差别是明显的。四角的豆腐果是华人超市里买的,三角的油豆腐是韩国的超市里买的,价格也贵一些。

我说,今天晚餐吃到的每一样东西,除了豆腐果,其他都是我来到美国以后才吃到的,唯有豆腐果,才是一件非常传统的中国食品,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吃过。我把豆腐果的故事说给她听。

以前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有机会吃到豆腐果,一年只有这唯一的机会。不能多吃,想多吃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几两,要凭副食品票,“副票”,才能购买,在我老家是这样的。她不知道,当时她还小。在古老的东方大国,人们现在应该天天都有豆腐果吃了吧?是的,我记得鸭血粉丝汤里就有这一味。如果把豆腐果换成千张结,可能会更好吃吧。我如果是老板,会这样做的。

故乡的豆腐果,一个有约一寸立方大小,比美国的豆腐果大不少,炸得色泽金黄,里面是多孔海绵状的豆腐。早年只有在春节前才能买到这个货色,过了春节就没有了,这是春节专供的年货,东西虽不值钱,倒也精贵,物以稀为贵嘛。卖豆腐果的地方当然是菜场的豆腐店,豆腐摊,这里也是排长龙的地方之一。

故乡的人,素来以俭省为长,有过春节时大炒素菜杂烩的传统习俗(其实此乃贫穷所导致,鸡鸭鱼肉欠缺,乡人皆羞于承认)。我家就会炒出一大盆,每年都是。在炒素菜里,当然不只是为了炒素菜,要用到若干种豆制品,薄千张,厚千张,豆腐干,五香干,素鸡,豆腐果等,这么多材料都是豆腐店的产品,豆腐摊前的队伍,焉得不长?

排长队是乏味枯燥的荒废性质的人生体验,尤其是一个人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去排队,站在严寒的冬夜里,尤为痛苦,倍受煎熬。但想到春节的饭碗里能吃到豆腐果烧肉里的的红烧肉,和吸饱了卤汁的豆腐果,我多少还是有些安慰的,甚至是愉悦的心情。但坦率地说,我并不喜欢吃炒素菜,不会排队几个小时只为了买炒素菜的东西。

当人们从豆腐店里出来,手上拎着菜篮子,里面装满了买到的年货,那种满足和幸福感是足以爆棚的,特别是买到了豆腐果,因为除了豆腐果,其他东西平时还是有可能买到的。我这样描叙是有生活依据的。故乡的人们说“豆腐果”三个字,如果正常发音,与汉语字典上的发音接近,但他们买到了豆腐果以后,就会说成了“豆腐国儿”,最后一个字“果”的发音,扬上去了,就从第三声变成了第二声,还加入了儿化音。“豆腐国儿”,听上去是不是很有欢喜感?饱含着浓浓的骄傲和喜悦之情。不信,你也试着说哈子?

我也买到了豆腐果,在寒冬的清晨煎熬了几个小时以后,但我是不会说“豆腐国儿”的,听起来很二,我也没有开心过,排队是很遭罪的,滋味很不好受。今天看来,让一个小孩子在严寒的深更半夜去排队买菜,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但当时这样的小孩子们其实还真不少,在菜场拥挤的人群中,在漫长的队伍里,我不断的遇到我的同学。我在美国的同学,他们虽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大部分人,我相信,是有过这个“惨痛”经历的,肯定的。

我在排豆腐果的队伍中看到了同学,小七子,这让我的煎熬感顿时减轻了许多。我们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上了初中还是,关系不错,所以我不叫他大号,就叫他小七子,伪亲密。别人这样叫,他不理睬。因为我们班同学,但凡叫小几子的人,基本上都是来自苦大仇深的人家,家长没有多少文化,男生就用排行起名子,女生多叫小妹。他们功课差,贫穷,是被鄙视的对象。其实我也是被鄙视的之一,虽然不叫某小几这样的名字。我们班上有一大堆某小几子和多种姓氏的小妹,被歧视的人多了,我也就不太自卑了。但小七子他家不是这样性质的家庭,虽然他还有妹妹,他爹妈说一口漂亮的里下河地区方言,文化也很低,但他爹可是正儿八经的老革命,高干,不然他家是不会住在宁海路上的大宅子里的。

小七子家地方不小,房间多,院子也大,我上小学的时候去玩过。他家有一张大照片,挂在墙上,但不高,小孩子都能看得清楚上面的每一个人脸。照片上第一排中间的人我基本都认得,是中国的国家领导人,正中间坐着毛泽东。第二排中间有一个人,我也认得,是小七子的爹,就贴在毛泽东的身后。我们班同学都知道有这张照片,当然不是所有同学都荣幸的看过。小七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出众,他没有才华,与班上其他干部子弟不能比,不帅哥,不来事,满嘴土话,功课很一般,但小七子是班干部,生活委员,专管打扫卫生,这个职位多年来一直都是他稳坐,相信是这张照片为他带来的福利。

山西路菜场是一个大菜场,主要是军区和省府的官员就住在附近,各种副食品供应都要好于其他菜场,要想买到豆腐果,在这里是有保障的。宁海路就在不远处,在这里碰到小七子,也很正常。他邀请我到他家去玩,完了用“专车”送我回家,我答应了。

小七子家至少有8个子女,只有他和他哥哥两个男丁,他哥哥相貌很英俊,与他天差地别,可惜人很早就走掉了。所以,小七子是他家的掌上明珠,稀世珍宝,是不让做家务事的,他家里有几个姐妹和不上班的母亲。我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原来他姐姐们被农村学校留了下来,与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春节,回不来了。他只有出来劳动,他家才能吃到豆腐果。他家进贡来的土特产年货很多,豆腐果对他家来说不重要。

我跟着小七子来到他家,发现他家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厨房里挂满了,外面的墙上和树上也挂着来自农村的土特产年货,风鸡,风鸭,咸鱼,咸肉……,琳琅满目。我流露出来羡慕的眼神,说你家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说这些年货不是他家的东西,是邻居家的。但我不相信他的话,我知道他爹是他们老家的乡里名人,乡里来求他爹办事的人很多,乡人进城见大官人,是没有空着两只手上门的道理的。

上学的时候,我与小七子同路,经常上他家等他。寒冬腊月的时候,会进到他家里,会看见他们一家人吃饭的场面。这是何等令人难忘的场面,我记忆犹新。

大方桌边,坐满了一家人在吃饭。一大锅烧青菜,从炉子上直接端上了餐桌,散发着热气,放在桌子中间,每个人都舀上一大勺青菜堆在自己的饭碗里。餐桌上的气氛是温馨的,家人们边吃边说笑着各种趣闻。他们都说着老家的乡音,我是完全听得懂的,这使我不自在,感觉我是在偷听别人说话,于是就赶紧离开了。

一大锅烧青菜,是我在小七子家见过的唯一下饭菜,虽然进去看到他家吃饭也就是不多的几次,不应该每次都碰巧吃青菜吧?我很惊讶他家如此俭省,同学家固然不是那么富有,但好歹是高干家庭啊,真不至于要这般委屈自己。这辈子我都没有见过有第二家人这样。而且小七子的姐姐也吃着同样的饭菜,她在做月子期间。

这样的伙食天天吃,一般人是难以忍受的,劳改犯伙食都好过清水熬青菜。如果是我,早就疯掉了,我会放火把房子烧掉!相信小七子家的人也是难以忍受的,他哥哥,小三子,终于不能容忍了,他强烈要求“换换口味”。他是他们家最受宠爱的人,他父亲同意了他的要求,就让小七子拿个小碗,去街边小店买点开胃的东西回来。小七子要我跟他一同去买。我以为他会买一碗酱菜回来,但他买回来的是红辣椒酱,稀稀的辣椒酱,一分钱可以买一小勺。他果真就拿了一分钱,舀了一小勺辣椒酱回来,为他哥哥和家人们开胃。他家晚上喝稀饭,小七子说。喝稀饭的家庭是可以申请到学费全免的,学校不收学生一分钱,书本费也全免。但我估计小七子可能申请不到这个福利,当时他家都有电话。

我看着同学家里挂着的琳琅满目的年货,感觉很怪异,扑朔迷离,这么多的荤腥美食,与脑海里的一大锅一大锅的水煮青菜画面,一分钱辣椒酱的画面,很不协调,很冲突,非常困扰,纠结。于是我开始相信小七子的话了,“这些都是人家的东西”。而且同学和他家里人,身板都非常单薄,清瘦,像纸片人一样,相信这应该是长期吃清淡素食的结果。他们的肠胃功能已经完全适应了清淡饮食环境,如果吃了荤腥,肠胃就消化吸收不了,人就会上吐下泻的。我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完全相信了小七子的话。

小七子问我,你家豆腐果怎么吃?我说怎么吃都可以,炒菜,烧肉,放汤里也行。我觉得他的话问的很奇怪,这都不是一个问题,他的问题很无知,很傻。他擦觉出了我的心思,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我的问题”,他又说他已经问过了好几个同学,得到的回答都与我一样。所以,今天他要告诉我一个新的吃豆腐果的方法,“保证你会喜欢”,他说。这难道就是他要我来他家的目的吗?我觉得他很搞笑,“不会是烧一锅清水煮豆腐果,再买一分钱的辣椒酱浇上去吧?”,我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很好笑,我不禁笑出了声,但小七子以为是我对他的“新吃法”感兴趣才发出的笑声。于是,他从篮子里拿了一粒豆腐果出来,将其撕开,一分为二,又找来了酱油,倒了一点点酱油在里面的白豆腐上,他要我吃他做的酱油豆腐果。我吃了一块,感觉还不错,又吃了一块,确实不难吃。“这不就是油炸豆腐吗,新鲜出锅的炸豆腐怎么会不好吃呢”?但我没有说出来。“这就是你的吃豆腐果新方法?”,我问小七子,他说是的,这就是他们家的吃法,这也是他家的“发明创造”。因为他发现没有人家像他们家这样吃豆腐果,所以他竭力推荐这种“新吃法”给大家。小七子还是个热心肠。

“天呐,他家人以为豆腐果就是蘸酱油吃的吗?难道不知道豆腐果是可以用来做成很多菜的吗?还是他们不要呢?拒绝呢?小七子同学一家人过得是什么日子啊!以后开忆苦思甜大会就到他家来吧!……”。我忽然意识到,小七子家,除了不烧其他菜之外,天天就是一大锅清水煮青菜,长年累月都这样,如果能买到青菜的话。如果青菜能生吃的话,他们家一定会生吃的。

我吃完了同学家“独创”的酱油豆腐果,就开路了。小七子是一个老土八路的后代,老实说,他人还算不错,但他目光短浅不学习,知识贫乏,说话只会重复报纸上的内容,所以,他的谈吐很简单幼稚,是个乏善可陈的人,但他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高干子弟,可是同学却都拿他不吃劲,老师只要他负责扫地,好事从来没有他的份,他也很苦恼,其实我们俩家庭背景差别很大,并没有多少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他的自行车,我忽然不敢坐了,怕万一压坏了给他造成麻烦,这会让我感觉很内疚,自责,不值得让他送我回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觉得,排队所感受到的痛苦,值得了,如果豆腐果不是蘸酱油吃掉的话。我们家是不会把好东西糟蹋掉的。我们的日子,所享有的物质生活,好像还不是那么糟糕。我的心里忽然没有那么昏暗了,敞亮了起来。
……

晚饭吃完了,一碗烧豆菇都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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