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生死别经年(九)------ 苦中作乐(下)

爸,

聊起这些往事,仿佛回到了过去。您的音容笑貌,依稀就在眼前。

78年平反后,您调回原来的高校任教。政治环境较从前宽松了许多,但生活还是比较清苦。

系里有位姓杜的女老师,文革中遭受迫害,精神出了些问题。也没有很严重,就是不通人情世故,做事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系里的古教授,德高望重。从小家境优渥,当时已70多岁了。一次他去大连出差,杜老师听说后,想给当地的姐姐稍点东西。那年头交通邮递都不方便,求人捎点什么也很常见。关键她带的物件特别: 一袋十五斤重的高粱米和一个暖水瓶胆!可怜老教授,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力气活,晚辈们都对其前呼后拥的,却要扛着高粱米,怀抱暖瓶胆辗转劳顿,想想那画面都觉得滑稽。

古教授的邻居,有个叫大路的小伙子,在学校烧锅炉,三十多岁还孤身一人。其父曾是系里教员,57年被错划为右派,后下放劳动,与妻子双双早逝。孩子从小受到刺激,有些呆板,缺少心计。

男大当婚。大龄青年的他,求偶心切。有时在街上见到漂亮女孩,就一路跟着人家,直到单位门口,被门卫拦下。问他找谁,说不上名字,只能告诉人家“就刚进去梳披肩发的姑娘。。。”

他还登过征婚启事“心地善良,知错能改。。。” 也不知是谁帮他拟的稿----“知错能改”---- 这得是犯过多少错?哪个姑娘敢嫁!

因为同情他的遭遇,邻居们都尽量在生活上照顾他。当时系里研究生有个学雷锋小组,帮助年老体弱的教师做些采买打扫之类的家务。一天大路去古教授家串门,刚好遇上来送菜的研究生小程。大路一见程姑娘,就是眼前一亮。等她走了,就缠着古师母,详细打听她的情况,请求帮他做媒。好心的师母不忍心伤他自尊,委婉地说:“大路啊,人家是研究生啊。”他却连连答道:“研究生也行!研究生也行!”

大学是知识的殿堂。在过去,老师都被称为先生,不是圣人,也是贤人。可是文革十年,传统文化,温良恭俭礼义廉耻,被彻底颠覆。加之物质贫困,以致于高校校园,也难免鸡鸣狗盗之事。

有一回,系里新申领的两箱灯泡不见了,而所有疑点都指向一个年轻教师。那天,您去阅览室,刚好赶上系主任和书记在跟那个有嫌疑的老师谈话。主任说“我们就想了解一下,你拿没拿那些灯泡。”被怀疑的老师听完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回答:“这我得考虑。”

主任气坏了“拿了就拿了;没拿就没拿。这你还考虑什么?”还是书记沉稳老到,一边劝主任息怒,一边说“让他考虑。”

您还记得唐宁吗----你们系的硕士生,她父亲是师大教授,与您相熟。那年您带学生去南方调研,最后一个城市是深圳。当时外地人进入深圳还需要边防证。谁知您给大家填写边防证申请表时,一时分心,竟把她的名字误写成了她爸爸的。申请办下来后您也没有发觉。

直到过关前把证件发给各人时,才发现她的名字不对。那时过关需同时持边防证和工作证学生证等其它身份证件,而且名字等各项内容要完全一致。而重新申领已无可能。可怜唐宁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同学入关,而自己错失了去深圳的机会。

96年您和张校长去日本几个城市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学术交流,还作为中共代表团,拜访了社会民主党党魁,刚刚卸任总理大臣的村山富市。

当时的规定是,出国三人以上的团组,护照就要统一保管。临行培训结束,分手之际,学校外事办的同志交代,让您保管组里人的护照。又随口说了句“您是党员吧?”不等您回答,人已走出大门。可能他觉得是多余问的。

一句话还真把您问楞了: 可不吗,不是党员,竟作为共产党代表团的成员出访邻国。

大学毕业,我到了一家机关工作。您告诫我,每天走来晚走,打水扫地擦桌子。单位工作时间比较灵活,往往到下午就没什么人了。时间一久,我也想学着早点开溜。跟您一提,您正色说“你刚来不能跟人家比。别人都走光了,不到下班时间,你也不能走。”

我这时已长大了,也敢跟您回嘴逗趣了,就说“大家都走了,就剩我一人,要是丢了什么东西,我还不得落嫌疑?”

有一阵子,机关给下属单位办培训,经常聚餐。每次进招待所或宾馆的会餐大厅时,我发现同办公室的小梅总是在门口,一边微笑着招呼大家,一边不住地往里看。开始还以为领导让她迎宾,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在琢磨去哪桌落座。

她告诉我,最不能去都是女同志的桌----不喝酒光吃菜,马上盘子就都光了。让我跟着她,专挑都是男同志的桌坐,他们喝上酒,再一开唠,几乎顾不上吃菜,桌上的鸡鸭鱼虾,我俩想吃啥有啥,还可以不慌不忙,极尽优雅。从她那里,我还学到了盛汤八字口诀: 溜边沉底,轻捞慢起。。。

我把这些讲给您和妈妈的时候,挺有成就感 ---- 幽默感遗传啊!终于也到了我给别人讲笑话,回馈快乐的时候了。

一说起这些,好像又回到从前在家里的日子,那由一个个美好瞬间串起的往日时光,恍若眼前。

有天下午我正上班,接到通知,年轻女同志可以即时回家,梳洗打扮,晚上有任务,陪省市领导跳舞。

准时来到指定的宾馆舞厅,只见我们机关及办公楼里另一单位的小姑娘们都来了,还有些不认识的女孩子,全化着妆,据说是剧团的演员。舞厅宽敞漂亮,周围一圈圆桌,铺着雪白的台布,桌边是带扶手的皮椅。但是没有乐队,播放舞曲。很低调。

灯光暗下来,领导们陆续到了。应该是人大政协离退休的老干部吧,都很年长,像我们爷爷的年岁。我留意了一下同来的同志,惊讶地发现,竟然一个已婚的都没有。

临来头儿交代过,领导们德高望重,我们要主动去邀请他们,并要热情恭敬,陪伴好照顾好。

音乐响起,同事们纷纷起身,一个个与领导相携步入舞池。这些老人家或许曾功勋卓著,劳苦功高,可若说跳舞,实在是欠缺美感。年纪的原因,不是胖就是瘦,要么就矮,有的甚至颤颤巍巍,步履蹒跚。真担心他们会不小心摔倒。记得小时候练功,老师常说,舞蹈是身体语言,是美和力量的展现。可眼前的情景与她说的格格不入。

第一支舞曲在我的胡思乱想中结束了。负责招待的工作人员见我落单,周到地给我递上一瓶打开的饮料。第二支舞曲响了,领导们兴致很高,又纷纷走下去,与女孩子们翩翩起舞。我手在膝盖上,攥着饮料,暗暗给自己鼓劲:就跳一支舞,感觉再不好,也就几分钟。正在分神,对面走来的服务员,没看到我手中被桌布挡住的瓶子,怕我独坐尴尬,抬手又开了一瓶汽水放到我面前。

第三支舞开始的时候,我强迫自己站了起来,您知道我所在的机关,都是头头脑脑的孩子,局长的公子,书记的女儿,最不济爸妈也是出版社社长,外贸公司经理,只有我和其他很少几个平头百姓。没根基,不会看眼色,再不听话,后果可想而知。还是别任性----没资本。

我小心翼翼地向边上仍坐着的几个老人走去,已经都很近了,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一扭身又折转了。唉!

舞曲结束时,我不敢再回原来的桌子,换了另一边的位置。这边的服务生以为我刚陪完舞下场,不由分说打开一瓶汽水递过来,一边说“辛苦了,请喝饮料”。弄得我很窘迫。不知道怎么熬完的那场舞会。只记得始终没能向老领导伸出那只邀请的手。

回到家讲给您和妈妈,本来是段狼狈不堪的经历,却因您的一句话,令我和妈妈捧腹不止,并让我铭记至今。当我说到服务员一连开了三瓶汽水时,您接了一句:人家肯定也奇怪----哪来这么一个口渴的人!可谓妙语点睛。

真的,爸爸,您教我懂得了,生活中从不缺少美和欢乐;珍贵的是善于发现的眼睛,和敏于感应的心灵。

写到这里,不禁笑中含泪。真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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