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干錦忠

我的同學干錦忠

 

——王亞法

 

二零二一年九月二十四日,干錦忠的兒子從微信傳來噩耗,其父於昨日上午,在公交車中突然倒斃,我一陣驚愕,又一次感悟到蒼天的無情,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無常……當即就想為他寫篇祭文,不料陳年的頸椎病發足,放散至右肩,疼痛劇烈,舉臂不起,以致延遲,擱置至今。

干錦忠是我初中時的同學,因為兩家住得近,所以每天清晨,他就叫我一起去上學,放學後又一同回家,一路打鬧嬉笑,三年如一日……這種友誼,一直保持到各自成家。回想那段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日子,雖然已過往六十多年,但至今回憶,淚光中仍是那麼清晰,歲月如新。

干錦忠比我小半歲,因為他天生的卷髮罩住前額,猶如當時流行的“奶油包頭”,因此得了個“小包車”的綽號,漸而漸之,“小包車”替代的他的名字。

小包車長得斯文,膽小謹慎,自卑怕羞,不善交際,用上海話說,是一個聽話的乖小囡。

前些年他退休,閑着無事,我每次回國,他來機場迎送。我體虛肥胖,他輕健有力,輜重行李他搶着代勞……他告訴我,當了一輩子的駕駛員,小心翼翼,沒有出過事故,工作勤懇,曾被評為勞模,還入了黨……他樸素的敘述,像一個六十年代的老工人,向組織作思想匯報。他有時會把墻内報紙上抹黑民主社會的剪報傳給我,叫我在外面處事小心……

小包車懂得知恩圖報,他常提起幾十年前一件我已經遺忘的事,說有一次他來我家,我母親正在做鞋(我小時候家裡四兄弟的剃頭、布鞋都是母親包辦的),看到他的球鞋露出了腳趾,也給他做了一雙,此事他一直記恩在心,我不在國內,他常去探望我母親,我怕他破費,給了他一張銀行卡,但他沒動用。

一次我問他退休後的生活,他說帶孫子,做家務,聽廣播,讀報紙,看中央電視臺的晚間新聞……他前半生爲工作,為照料兩個孩子,忙碌了大半輩子,很是辛苦,我勸她退休後應該想穿點,爲自己活了。他說這輩子還沒有乘過飛機,我頗感驚訝,在二十一世紀的世界第二強國,竟然還有一個評過勞動模範的上海人沒坐過飛機。那時我正巧要去成都,他說他在成都有位親叔叔,幾十年沒有見面,很想去探望,於是我代他訂了機票,事後他硬要將機票錢退還給我,他雖節儉,精打細算,但不好意思沾別人的光,是一個很有尊嚴的人,以後我又和他去了一次廣州。

有件事說來很好笑,那次我去台灣,他氣喘吁吁地提了一大包東西來送行。他說一早去“王家沙點心店”排隊買了許多糕點,讓我去送給台灣的朋友,請他們嘗嘗大陸的糕點。我笑他長期生活在封閉的牆內,腦子被灌輸壞了。我告訴他,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國家,入境時都不允許帶食品,再則台灣的糕點比大陸品種多,做得精細,斤准量足,人家有宗教信仰,不會摻假……

一九九八年,我邀請他來澳洲做客。我去悉尼機場迎接他,一出大廳,他環顧四周,第一句就問:“這裡怎麽不見警察?”

我笑了,也許他剛從警察林立的專制國家出來,所以如此新奇,我不作回答,只是勸他慢慢觀察,靜心思考,比較兩種社會制度的優劣。第二天我帶他去FISHMARKET,他看到新鮮的大蝦,動情地說:“我六歲時在延安中路阿娘(寧波話指奶奶)屋裏吃過明蝦,以後再也沒有吃過。”我聽罷,一下手就買了兩公斤,讓他回味往昔的滋味。

我開車帶他往悉尼各處遊覽,他看到這裡的市場繁榮,物質豐富,街道整潔,沒有鮮紅的政治標語,似乎有所感悟,說這裡是真正的和諧社會,看來澳洲的資本主義制度要比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好。我笑話他長期被謊言忽悠,腦子僵化了,不與時俱進。我告訴他民主社會沒有政治灌輸,不必讚美執政黨,如果執政黨幹得不好,人民可以用選票把他們趕下臺……

我的電視櫃裡藏有不少去日本和台灣旅遊時買的三級片,晚上空閑,問他要不要開開眼界?他吱吱唔唔,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怕羞,就告訴他怎樣操作音響,然後避開,回房休息。

當天亮我如廁時,見他還在興緻勃勃地觀看,可見人性是克制不住的,長期在高壓虛妄的環境生活,會導致人格變態,在鐮刀斧頭旗飄揚的地方,人性大都是扭曲的。

他告訴我,他聽大哥講,他家曾祖曾是上海“一品香番菜館”的東主,傳到爺爺手裡敗落了,再到他父親一代,更是不堪回首。

其實我知道他的家世比他還要清楚,原來他家老鄰居有個叫阿毛的女兒,嫁給我家的鄰居,阿毛比我大十幾歲,她嘴碎,喜歡說長道短。她說她家和小包車家是兩代人的鄰居,又是寧波同鄉,所以知道他家的故事。

據阿毛講:小包車的曾祖很富有,在上海擁有紡織廠和許多房產,到了他爺爺一代,抽鴉片揮霍,敗光了大部產業,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有能力送他爸爸去聖約翰大學唸書,還能汽車接送。但他爸爸自小養尊處優,天資薄弱,不諳世事,背了個“夀頭”的綽號,在聖約翰沒讀完就輟學了;再說小包車的外公開設一家小醫院,因經營不善,借了他爺爺一筆錢,一時還不起,兩家原是朋友,最后由他奶奶出面,兩家聯姻,把醫院東家的小姐,嫁給債主家的“夀頭”,不料這樁封建婚姻,遺禍給兩代人無盡的苦難。他奶奶知道兒子生性老實,不會理財,因此買下甘肅路弄堂的幾幢石庫門房子,留給兒子日后收租度日。但事不遂願,公私合營的時候,反給兒子背了個剝削的罪名,房屋被國家收去,政府給他安排了一份房管所看門的活。

小包車的父親我見過,有時我喊他出去玩,他不在家。他老爸眼睛不好,每次都見他坐在紅木寫字檯前,用放大鏡翻閱一本厚厚的書,見我在門外,他會用濃厚的寧波話說:“儂找阿拉忠忠啊,伊勿來嗨。”他老爸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藍布上衣,夏天把夾層的棉花取出,冬天又塞進去,形容猥瑣,非常寒酸。但他家雖然敗落,還有幾件不錯的紅木傢具,兩只雕花大櫃,幾張鼓形凳,這一切和他老爸的形容極不匹配,有些怪誕;我也見過小包車的媽媽,那時她大概四十多歲,長得白皙端莊,很漂亮,就氣質而言和他老爸極不相配,嗣後勞燕分飛,事當必然。據阿毛講,她媽媽是醫生,她倆生了三個兒子,離婚時講定,老大老二歸父親,老三給母親。事後他老爸每天到醫院門口糾纏,索討老三,他母親無奈,只好把老三還給他。

我和老三也很熟,他去插隊時,我曾和小包車一起去北火車站送行。

至今我還記得一件小事,現作題外話記下,以作歷史留影:

列車開走後,有一位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老婦坐在站臺邊痛哭。一位革命大姐模樣的人,上前問:“老太太,儂為啥加傷心啦?”

老太太擦淚,用寧波話道:“孫子到鄉下插隊去了,摜落我一個老太婆咋弄弄啦(怎麽辦的意思)!”

革命大姐道:“孫子插隊是件光榮咯事體,哭啥啦?”

老太太用枴杖擊地高聲喊:“斷命光榮啦,我兒子被批鬥自殺了,留下一個孫子,現在孫子去鄉下插隊,叫我日子咋過過。”說罷又撕心裂肺地痛哭。 唉,事雖隔世,經久難忘,我恨自己不是杜甫,否則能寫出比“三吏、三別”更為哀傷的作品。

 也許小包車生肖屬鼠,膽小怕事,每當我鍼砭共產黨時,他就大驚失色。一次他陪我去“房屋交易所”辦事,一位“共產黨員責任崗”的工作人員出了錯,害得我奔波了一陣,我回到櫃檯前要他改正,他態度惡劣,出言不遜。我來火了,指著“共產黨員責任崗”的牌子大聲喊:“你是什麽共產黨員呀,共產黨有這樣辦事的嗎?是這樣傲慢的嗎?你把你黨書記叫出來……”小包車見我發火,嚇得嗓音發抖,拖住我說:“儂又駡共產黨了,快點到櫈子上坐好,我幫儂去辦。”我甩開他,繼續高呼。

在我的呼聲下,周邊圍了許多人,領導終於出來了,他笑臉相迎,遞上一瓶礦泉水,請在到一旁坐了,說:“老先生不要生氣,我幫你去辦!”不一會他辦完就送來了,還連聲道歉……小包車在一旁見了,非常驚訝,說他從未見過有這樣的事。我告訴他:“自己的權利要靠自己去爭取,對社會不公要敢於鬥爭……”我給他講解美國華盛頓韓戰紀念碑上“Freedom is not free”的故事。今天的中國正因為缺少諤諤之士,世風日下,才變得如此頹相。唉,可惜我這位老同窗長期為生活奔波,不繼續學習,被奴役慣了,缺乏辨別是非的能力,致使原本一個樸實勤勞的的好人,被荒謬的社會改造成一個麻木的愚民。

他告訴我,早年他為了養家活口,業餘時間幫魚販子開車,一個晚上賺十五元人民幣,艱難的生活使他養成了節儉的習慣。有一次經過外灘,原本“東風飯店”的門口,現已改作“華爾道夫酒店”了,我請他進去吃下午茶,結賬時他嚇了一跳,說那麽貴,說他在門口經過無數次,從不敢進門……我聽罷不由悵然,中國富裕那麼多年,竟然還有上海人不敢去的地方,在我居住的澳洲,工薪階層周末去賓館酒樓吃下午茶是常見的事……

二零二零年初,我處理完家母的喪事後返澳,他送我去浦東機場,臨別我說下次回來,和你一起去台灣。他很高興,我回澳洲後他還在微信中告訴我,去出入境處問清楚辦手續的經過了,等我回來……

然而天意莫測,我回悉尼還不到一個月,就疫情驟起,飛機停飛,回國不得,他也遽然離世,整整一個甲子的同窗友誼,就此絃斷音絶,人各陰陽……

小包車是一個平凡的人,他的一生猶然浪尖上的水沫,來去匆匆,瞬間即逝,然而他的離去,留給我許多思索:倘若當初他跟我一起來澳洲,光憑他的手藝和吃苦精神,夫妻倆打拼三十多年,至少能買三幢房子,安度晚年,兒子也能受到良好的教育……

嗚呼,多說痛惜之語都已晚了,最終用他在悉尼跟我說過的話:“看來澳洲的資本主義制度要比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好!” 作爲本祭文的結尾吧。

 

 

二〇二二年四月十三日於食薇齋北窗泣書

owen78746 发表评论于
So many nice Chinese friends. So sorry for them. RIP.
runrunrun777 发表评论于
字里行间的痛惜
ahniu 发表评论于
good sharing. t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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