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狗佩加兹〕屠格涅夫/顾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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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狗佩加兹》 文:(俄)伊凡·屠格涅夫  诵:顾威

(1)

猎人常爱吹捧自己的猎狗,赞扬它们的能耐,这也是拐弯抹角地自我吹嘘的一种方式。但是毫无疑问,狗群里面和人群里面一样,有聪明的和愚笨的、有有才能的和无能的,甚至还会有杰出的怪物。它们之间体力和智力的差异、性格和气质的差异,不亚于人间已经发现的差异。可以毫不牵强地说:由于久远地可以追溯到古代的人狗共居的生活,它在好的和坏的方面都受到了人的熏染。

它所固有的正常的习性无疑被破坏和改变,连它的外表特征也被破坏和改变了。狗变得软弱、敏感,它的寿命缩短了,但它也变得更文明、更聪颖、更机灵了,它的视野扩大了。羡慕和嫉妒、友谊感、极端的勇敢、奋不顾身的忠诚、可耻的怯懦、反复无常、狐疑和记仇的心理、宽厚矫捷和坦率,所有这些特性,有时候惊奇地表现在被人训练过的狗身上。狗比马更配称是人类最高贵的征服,根据布封著名的说法。

闲聊够了,言规正传。

像每一个“有瘾”的猎人那样,我养过许多狗:有赖狗、好狗、出色的狗,有一只简直是疯狗,它从造纸厂四层楼高的烘房的天窗里跳出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我养过的黑里杂有黄斑的长毛狗,无疑是最好的一只。它的绰号叫“佩加兹”,是我从卡尔雷郊区一个爱打猎的守林人那里花了一百二十个盾(相当于八十个银卢布)买来的。后来好多次有人愿意花一千法郎买它。

佩加兹,它至今仍活着。不过从今年初开始,几乎一下子失去了嗅觉,变得耳聋眼花,消瘦得厉害。身架子大,波浪般的皮毛,大脑袋很漂亮,一对褐色的大眼睛,一副极其聪明、极其矜持的脸容。它不完全是纯种;它是英国猎犬和法国牧羊犬交配成的杂种。它的尾巴很粗,前爪肥厚,后爪细弱,力气很大,生性善斗,被它咬死过好几只狗;至于猫,更是不计其数了。

我先从打猎时它的毛病谈起,毛病不多,稍谈几句:它怕热,如果近处没有水,它“拖长了舌头,热得喘不过气来”——像人们议论狗时常说的那样。在寻找猎物时它有点笨拙和迟钝。但它的嗅觉出奇地灵敏,这样好的嗅觉我从没有遇见过,所以它比其他猎狗总是先找到野物。它伫立凝视,经常使人惊异,它从不谎报情况!所有我们打猎的朋友一致公认:“如果佩加兹站停下来,那就必有野物。”

无论是对野兔,或者是对其他的野物,它一点也不追赶。由于它没有受到英国式正规、严格的训练,所以它一听到枪响,还没等到命令,就冲出去捡击毙的野物——这是它的主要毛病!它根据野禽飞翔的姿态,立即可以知道它已受伤。如果它瞥了一眼,特别扬起脑袋,向野禽追去,那就正确无误地说明,它一定能找到它,把它衔回来。

在它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任何一只被击中的野物休想逃脱它的眼睛:它是你能想象出的最出色的“密探”。它从几乎所有德国森林中常常长着的荆棘丛中找到的野鸡,从逃离击落地点半俄里地方找到的鹌鹑,以及它所找到的野兔、山羊和狐狸,多得不可胜数。有时击中了野物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之后再叫它去寻找,只要轻声对它说“丢掉了,快去找”,它立即迈着小碎步出发,先朝一边嗅嗅,再朝另一边嗅嗅。一旦发现了踪迹,就沿着足印全速前进……不消一、两分钟时间,野兔或山羊就会在它的獠牙下面叫唤,或者它已经衔着猎物往回奔驰了。

有一次围捕野兔,佩加兹献了一番绝技,幸而有十来个人可以作证,否则我未必会谈到它。林中的围猎结束以后,猎人们都聚集在林边的空地上。“我正是在这里击中了一只野兔。”一个伙伴对我说。他向我提出普通的要求:派佩加兹去寻找。需要说明的是,除了我那只名噪一时的猎犬佩加兹外,哪一只猎狗都不允许参加这一类围捕。在这种场合,猎狗只会碍事。它们自己又惶惶不安,也弄得它们的主人惶惶不安:它们自己的举动会惊醒野物,把它们吓走。雇佣的围猎者把他们的猎狗用皮带拴住。

围捕一开始,呐喊声响,我的佩加兹就变得一动不动,微微扇动着耳朵,眼睛盯着密林,——甚至屏声敛气。野物窜过它鼻子前面,它两肋微微一动,或者舔舔舌头,如此而已。有一次,有一只野兔就从它脚爪上踩了过去……佩加兹得意地装出样子,似乎它想咬死它。

言归正传。我对它下了命令:“丢掉了,快去找!”它出发了。不一会儿,我们听见被逮到的野兔吱吱地叫唤。林子里我那只猎犬漂亮的身影一闪,就径直朝我奔来?它从不把自己猎获到的东西交给别人。它走到离我二十步的地方,站停下来,把兔子放在地上,转身急步而去。我们大家感到惊异,面面相觑。“怎么回事?”有人问我,“为什么佩加兹不把兔子衔到你手里?它可从没有这样干过!”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林子里蓦地又响起兔子的叫唤,佩加兹的身影闪过丛林,嘴里又衔着另一只兔子。友好、热烈的掌声欢迎它回来。只有猎人们才能估量出,当一只猎狗嘴里衔着刚刚打死的、还有体温的兔子,向主人奔跑中还能闻到另一只受伤的兔子的气味——而且懂得,这确实是另一只兔子的气味,而不是它牙齿衔着的那只兔子发出的气味——这需要多么灵敏的嗅觉、多大的智慧和聪明啊!

另一次,让它去寻找一只受伤的山羊。打猎在莱茵河岸上进行。它跑到岸边,一会儿窜到右面,一会儿窜到左面。可能它判明山羊虽然没有留下痕迹,但总不能遁入地下,便“噗通”一声跳入水中,游过莱茵河支流。大家知道,巴登大公国对岸的莱茵河分成许多条支流。登上对面丛生着柳林的小岛之后,就在上面逮住了山羊。

我还想起了冬天在什瓦茨瓦特高原打猎的情景。到处覆盖着厚雪,树上挂着冰溜子,大雾弥漫,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我的邻居开了一枪。围捕完毕,我走近他时,他对我说,他瞄准一只狐狸开了一枪,很可能把它打伤了,因为看见它的尾巴摇晃了一下。我们放出佩加兹去寻找,它立即消失在包围着我们的白茫茫的雾气之中。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佩加兹仍没有回来。显然,我的邻居射中了狐狸,因为如果野兽没有受伤,佩加兹白白跑了一趟,它就会马上回来。

最后从远处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叫声,那叫声传到我们耳边,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似的。我们迎着叫声过去:我们知道,当佩加兹衔不动找到的野物时,就对着它汪汪吠叫。它那时断时续的叫声,指引着我们前进。我们完全像是在梦里走路,几乎看不清脚往哪儿踩。我们在潮湿、阴冷的雾气中,踏着齐膝深的积雪,一会爬山,一会儿又下到沟底。从被我们摇动的松枝上,向我们洒下来晶莹的松针……这仿佛是某个神话中的旅行。我们之中每个人,都觉得另一个人像是幽灵。——周围一切都显出隐隐约约的样子。

终于在前面,在狭窄的沟底里,露出一个黑影来,——那是佩加兹。它蹲着,耷拉着脑袋,像人们说的那样,“皱着眉头”。就在它的鼻子下面,在两块石板中间的狭洞里,躺着一只死狐狸。它是在僵硬之前爬到那里的,所以佩加兹无法把它拖出来,因此它用吠声通知我们。在它右眼睛上面新添了一个很深的伤口。那只狐狸挨了子弹以后六小时,佩加兹发现它时还是活的,于是与之展开殊死的搏斗。这淤痕是狐狸给它留下的。

(2)

我还想起下面一件事。我被邀请到离巴登不远的奥芬堡城郊去打猎。参加这次打猎的,有一大帮巴黎的运动员。那里的野物,特别是野鸡,数量很多。当然,我随身带着佩加兹。我们一行十五个人。许多人带的都是出色的、多数是英国的纯种狗。我们从一次围猎转向另一次围猎,在林边的道路上,队伍拉成了一行。我们的左边是空旷的田野。田野中间离我们约五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小丛菊芋。

突然我的佩加兹扬起头来,迎着风用鼻子嗅了嗅。迈开均匀的步子,径直朝远处那丛干干的、密匝匝的秆茎走去。我站停下来,邀请打猎的先生们跟着我的狗走——因为很可能那里有什么东西。这时,其他的猎狗奔蹿过来,绕着佩加兹转来转去,闻闻泥土,环顾四周,但是什么也没有闻出来。佩加兹呢,不慌不忙地照直走去。“很可能野地里什么地方藏着一只兔子。”一个巴黎人对我说。可我根据佩加兹的走路姿态,判断出这不是兔子,于是再次邀请打猎的先生们跟着它走。

“我们的猎狗什么也没有闻到,”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我,“很可能您那只狗闻错了。”当时在奥芬堡人们还不知道佩加兹呢。我没有吭声,扣紧扳机,跟着佩加兹走。它有时掉过头来瞧我一眼。后来终于走到到那丛菊芋跟前。打猎的人虽然没有跟着我,但都停下来,从远处望着我。我想:“要是什么也没有,佩加兹,我们可要丢脸啦……”就在这一瞬间,一整打雄的野鸡“蓬”的一声飞起来——我真高兴,打下来两只,这是不常有的事情,因为我打枪的本领一般。

我心里嘀咕:“让你们巴黎的先生们瞧瞧,让你们的纯种猎狗瞧瞧!”手里提溜着打死的野鸡,我回到伙伴们身边……他们对佩加兹、对我,说了许多恭维话。显然我的脸上得意洋洋,而它却大大咧咧,若无其事。

毫不夸张地说,佩加兹常能闻出一、二百步外的鹌鹑。尽管在寻找时它有点慵懒,但却深思熟虑,不折不扣是个有经验的策略家?它从不低下头来,死盯着踪迹,低能地探着鼻子吸嗅。它的行动常凭高级的嗅觉,像法国人说的:“高级的风格,高级的姿态。”我常常几乎毋需离开自己的位置,只要看着它就行了。跟不熟悉佩加兹的人一起打猎,常使我感到高兴,要不了半个钟头,就会听到欢呼声——“瞧这只猎狗!简直像位教授!”

一言半语、看它一眼,它就完全懂得我的意思。这只狗非常聪明,有一次它离开我度过冬天的卡雷尔时没有赶上我,可是四小时之后就回到了我在巴登——巴登的旧居,——这还不算稀奇。下面讲的事情可以说明,它的脑瓜有多灵。巴登——巴登郊区出现了一只疯狗。咬伤了一个人,警察局立即颁布命令:所有的狗无例外地都要戴上嘴套。在德国,这样的命令必须严格执行,于是佩加兹也戴上了嘴套。这使它难受到极点。它没完没了地诉苦,就是坐在我对面,一会儿吠叫,一会儿向我伸出爪子……但我毫无办法,应该服从命令。

有一次我的女仆走进我的房间:“昨天佩加兹利用暂时给它解下嘴套的机会,竟把它埋了起来!”我不相信这件事,但是不一会儿我的女仆又跑到我身边,悄悄地叫我快跟着她走。我走到阶沿上——吃了一惊!佩加兹嘴里衔着嘴套,踮着足尖,偷偷走过院子,钻进木棚,在屋角里用脚爪掘开泥土,小心翼翼地把它的嘴套埋进去!毫无疑问,它以为这样一埋,就可以永远摆脱掉它所憎恶的约束了。

像大多数狗那样,它讨厌叫化子和衣衫褴褛的人。它从不侵犯孩子和妇女,它尤其不允许人偷走东西。一旦看见有人背着东西或是拎着东西,它就十分警惕,于是被怀疑者的裤子就要倒霉了,归根结底我的钱袋就要倒霉了!为了它我曾经赔了许多钱。有一次,我听见我的后花园里一片喧嚷。走出去一看,园门外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人,裤子被撕咬得不成样子,佩加兹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势站在园门前。那人大喊大叫,抱怨佩加兹……可是在街对面干活的石匠们,大笑着告诉我,那个人摘了园子里树上一个苹果,所以遭到了佩加兹的袭击。

不必讳言,它脾气严厉暴躁,但对我的态度却异常温柔。佩加兹的妈妈当年是很有名的,脾气也很粗暴,甚至对待主人也不表示温存。它的兄妹才干也很出众,但是从它为数众多的后代中没有一只是可以和它稍作比较的。

去年1870年,它仍很出色,虽然已经开始疲倦了。今年它突然不行了,我怀疑它是否得了脑软化之类的疾病,甚至记忆力也减退了。可它的年龄还不算太老,只有9岁。眼见这只出类拔萃的猎狗竟变成了一个白痴,实在感到惋惜。打猎时它一会儿茫无头绪地寻找,也就是翘着尾巴,耷拉着脑袋照直往前跑,一会儿突然停下,回头紧张、迟钝地瞧着我,仿佛在问我它该怎么办。它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荣辱无常!

我现在把它供养起来,但它已不是以前的佩加兹了,而是变得憔悴不堪了。我不无哀怜地跟它分手。我心中默想:“别了,我的出众的猎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我往后找不到这样的朋友了,我今后未必再打猎了!”



51t 发表评论于
来看看旧俄时代一个贵族的打猎消遣生活。梁实秋说,人在有闲的时候才最像是个人。看来屠氏是做到了,东山打兔子,西山打狐狸,跨国跨界,打来的野物也不是拿去卖钱以换回几个三明治填肚子,果然是又有闲还有钱了。

猎狗固然是千里挑一的本领,也亏得跟了这位有闲有钱的贵族老爷,才得以不断锤炼提升扑食的绝技,若是跟了个穷汉,成天酗酒,怕是只能抓几个小麻雀聊以充饥了。

似这等闲散高人外国有,吾国当然也有。李大白狂言,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那也是因着正自就着驴肉火烧啜着那绍兴花雕呢,若是饿得连窝窝头都吃不上,皇上来传,怕不要屁颠屁颠的跑不及,要向皇上讨两个长安肉夹馍来开个口呢。

可见,潇洒,品位,都是要有条件的,像我等升斗小民,今天抱怨白菜罗卜又涨了价,明天骂政府抢走了我太多的税,哪有咸情鸭意去打兔子野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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