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虽谢芬芳存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渔荫密树,夜博然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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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点点柳绿,落雨纷纷清明。几年前我与昔日的发小们在微信相遇组群,共同缅怀已故的老师同学。在早逝的同龄人中,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两位文静、温婉、善良、聪慧的女孩,我们儿时要好的玩伴——芬和玲,回忆起她们在世时的点点滴滴,为她们不幸的命运扼腕叹息。铃兰是北欧初夏时分开在庭院和林中的一种小花,素雅低调、洁白馨香,人称“山谷百合”“圣母之泪”,花语是“幸福再来”。有人说铃兰是白雪公主断了的珍珠项链撒落的珠子,还有人说那是七个小矮人的小小灯笼。芬和玲是两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优秀女孩,就像两朵美丽的铃兰,虽已凋谢,却将芬芳留存人间。

我们是在动乱年代长大的,文革中度过中小学的大部分时光。尽管如此,仍有属于自己的童趣和快乐。那时大家都住在大学校园内,芬住在西新、玲住在北华,小学和初中芬是一班的、玲三班,高中芬五班、玲四班。大约在高一快要结束时,她俩先后加入共青团,这在当年是一件大事,因此几位老师同学都在来信中提到此事。由于年代久远,很多往事都不大记得了,回忆也很不完整。这里记录的,只是她们短暂生命中的吉光片羽。

我和芬从小学一年级同班至初中毕业,高中又同学半年但不同班了。芬长得瘦瘦高高,腿很长,绰号“鸡腿”,以至于她的本名都不大有人叫了,后来连老师给我的信中都直呼“鸡腿”。芬是我们班最老实的女生,从来不和其他同学闹矛盾,也没有女孩之间的是非短长。上初三时回潮,我们开始努力读书。那时我和芬越来越投机,常常天南地北神侃。我俩最喜欢的一句话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尽管小女孩并不喝酒。记得那时正在推广华罗庚的优选法,我们就又送她一个新绰号 “华罗芬”,因为她的数学成绩特别好。初三两个学期,我俩分别是班级总成绩第一名,但从来没有竞争和嫉妒的心态,只有互相欣赏、惺惺相惜。图为初二时班里十位女生合影,中排左二是芬,那年我们15岁。

芬的父亲是一位和善、博学、风趣的力学教授,一位非常正直、有良知的学者,芬是教授最钟爱的小女儿。同学怡曾随教授父女到北京香山游玩,一路上教授谈笑风生、博古通今。同学琳和大东分别回忆起在风雨飘摇的文革期间,教授是怎样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忧心忡忡,又是怎样顶住威胁保护同事及全家。他身体力行地告知晚辈如何冷静思考,知恩图报,真诚做人。芬的母亲也曾是一位有才华的女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不幸的是,她早年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使得芬从小缺失母爱。有时在上下学的路上,还会遇到十分难堪的场面。不知道芬从小到大心中积累了多少委屈,承受了多大压力,但是她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从来都是乐观和坦然。也不知道芬在外面受过怎样的歧视和欺负,但是在班级女生小圈子中,我们对她只有友情和关爱。真心希望这些关爱曾经稍稍慰籍她幼小的心灵,同学琴回忆起当年我们从西到东、互相串门、结伴上学的温馨场面。

读了半年高中之后,我告别了往日师友,随父母内迁蜀地。芬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到火车站为我送行,然后开始了长达数年的通信。芬写一手娟秀的钢笔字,在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信件中,她谈学校生活,谈毕业后的工作,谈理想、谈苦闷、谈未来。1976年大地震后,她在一封来信中写道:“人生只要会干三件事就可以了——挑水、做饭、盖地震棚。”从初中时代起,我们就有在笔记本上抄录名人名言的习惯。在另一封信中,她写下了郭小川的两句诗:“我曾有迷乱的时刻,于今一想,顿感阵阵心痛;我曾有灰心的日子,于今一想,更觉愧悔无穷。”芬的最后一封来信写于1977年8月16日,那时我正处于人生的关口,不久之后就从农村抽调了上来。后来我俩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大学,忙于各自的学习和新生活,因此失去了联系,图为芬给我的所有信件。

大四那年,我收到在四川读大学的琳的一封来信。琳在信中说,芬在读书期间受了些刺激,精神出了点问题。芬的父亲为了女儿能在琳去北方毕业实习时见上一面,到琳的家里去了几次,作了周密安排,终于得以实现,真是“可怜天下慈父心”。琳在信中是这样写的:“在教授的安排下,和鸡腿见了一面,鸡腿已经不鸡腿了。她现在已经转成78级,不太活泼,毕竟已是大人了,而且老教授在场,也不敢太放肆。”几个月之后,我大学毕业回唐访旧,怡陪我去看望芬。那时她已尽显病态,原本聪明机灵的目光也变得呆滞了。但她的神智仍然清楚,听到我俩都考上了研究生,自己就跑到市图书馆用了一天功。我们心里都很难过,但除了安慰以外也为她做不了什么,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芬。

芬因病休学半年,大学毕业后也曾工作和成家。但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终至不能自理,几位在唐山居住或工作过的发小分别回忆起90年代初期见到他们父女的情形。那时教授常常陪着女儿在住宅区散步,病中的芬人已走形,但见了老同学还能叫出名字。大东说在与他们父女见面略事寒暄后,伫步目送二人远去,沉思良久 ……。这对父女大约在千禧年前后分别过世,芬终年只有四十几岁,详情不可言说。后来联系到一位唐山的高中同学,讲到我走后的一些事情,她说:芬“实在,一点都不骄矜”,不免又唏嘘一番。

与芬不同,玲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父亲是留苏归来的大学老师,她还有一个弟弟。玲的妈妈是一个有点小资、有点娇气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优雅的气质和大家闺秀的风范。在妈妈眼里,玲姐弟是世界上最优秀、最可爱的儿女,玲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她妈妈对两个孩子管教很严格,对儿女交友尤其慎重。这样的家庭及大学校园的环境,使玲出落得温文尔雅、多才多艺、秀外慧中。她上小学时常常语文算术考试双百分,中学成绩也在班级名列前茅。图为同学玮提供的她与玲玲 (左) 的合影,离开唐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玲,因此这也是她留在我心中的样子。十八岁的女孩布衣素颜,无需装饰,靓丽的青春跃然纸上。

我与玲同级不同班,因此交集不多,但有两件事印象深刻。一是刚进初中时全年级数学测验,有一道题是分母为零的除法,只有玲、我和另一女生答对。我们的答案无非是“无解”或“不能算”,而玲却回答“无穷大”——这可是高等数学的概念啊!另一件事情是高中毕业后大家都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做,那时我已搬到四川了,听唐山来的同学说,玲开始在家自学微积分。本来就喜欢数学,又受到她的启发,于是我也找出大学微积分教材自学了全套。虽然可能什么都没学懂,但毕竟是伴我走过蛮荒年代的精神食粮。

我们上中学时分男女界限,男女生之间基本不说话。尽管如此,一些男同学仍然暗暗倾慕玲的人品和才华。而这种纯真无邪的美好情感,却常常要隐藏在冷漠孤傲的外表之下。玲玲同班一位男生说,玲从小学习好、人缘好,深得老师喜爱,即使在是非颠倒的文革期间仍领衔全班。“不仅仅因为她长得乖巧漂亮,更因为她稳定的成绩和友善的性格,让所有人没有理由不喜欢她,除非嫉妒她。”读高中时,一次他在业余学画的老师家与玲不期而遇,表现得超级不自然。倒是玲大大方方地把他的画赞扬了一番,还真诚地拿出自己的习作让他看,然后一脸期待地等他回答。

大东回忆起上初三时,玲自己出了一期黑板报,仿宋字标题得体,版面清新别致,一首《西江月》填词工整、颇具文采。大东说当时他看得直发呆,玲却大方地让他“提提意见”。大东说:“这是第一次女生与我这样随和地交谈,而且还是外班同学和幼儿园的好朋友。过往同学诧异斜视,但并不围观。我由衷地说,真想与你合办一期板报,你来排版,我只画报头。她笑笑说,我也想。”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然而这一期黑板报却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这样一个原本应有美好前程的女孩,却在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中不幸遇难,而且就在妈妈怀里咽气。她的生命定格在二十岁的花季——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甚至都没来得及品尝一下人生百味。我们这一年级在唐山的同学,虽然不少人家中都遭遇不幸,但本人在地震中遇难的并不算多,更何况像玲这样优秀的女孩,凡是得知这一噩耗的人,无不震惊、难过、痛惜。在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玲的爸爸一见到同龄女孩就会落泪。玲的邻居和闺蜜、同学琦回忆,地震后玲的父母曾找到她,哭诉玲的遇难经过。后来玲的妈妈常常给琦买衣服,把对女儿的思念寄托在她的身上。真无法想象,这一对老人是在怎样的心境中苦渡余生的。图为玲 (二排左一) 所在班级的高中毕业照。

虽然人们说我也算一个“好学生”,但在芬和玲面前,我绝不敢妄称“优秀”,无论是在她们生前还是身后。琦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唉,说起芬和玲,多可惜的两个人啊!芬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一起上学的路上,有时目睹不想见到的场面,替她难过,又怕她尴尬。但芬一直很坚强,想想命运真是难为她了。玲聪明伶俐,很难得的一个好女孩。记得我们一起玩巫婆和仙女的游戏,拿着纱巾飘飘欲仙。玲很早就擅长女红,会裁剪、会绣花,如果她活到现在会是多么出色。”是啊,如果她们两人能健康地活到现在该有多好。至少可以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有一份自己的生活,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闲时到微信群里坐坐,和兄弟姐妹们分享喜怒哀乐,话一话家常。

如今连这一点最平常的幸福,对于芬和玲来说,也已经是不可能了。她们两人早已化作天使,双双飞向天国。留给我们这些幸存者的,只有美好的回忆和深深的怀念。如果芬和玲知道几十年后,我们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聚在网间怀念她们,一定会很高兴的。愿逝者安息,生者保重,现世安稳,来世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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