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院东区展馆正门有一个非常醒目的牌匾:“文攻武卫英烈馆”。牌匾用两种颜色霓虹灯管构成,字体黄色灯管,昼夜长明,红色灯管衬底,不停闪烁。卢晓祥很喜欢英烈馆外的装簧,馆内的场景更不在话下。
卢晓祥是永红柴煤店的职工,每日的工作就是给附近一些居民送木柴或蜂窝煤。这个店不久前叫做永利柴煤店,有一天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群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把柴煤店的牌子给砸了,说这个名字是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然后在店门口贴了一张红纸,写上永红柴煤店。
在过了一些日子,红卫兵组织分成两派打起来,柴煤店周边的街区甚是热闹,互有攻守,枪声噼啪,楼房的窗户不时射出子弹、钢珠和石块,市民们都不敢在街上行走,卢晓祥的送货工作也就不能够正常进行了。送不出柴和煤,他就骑着空空的脚踏三轮车去“战场”以外的美术学院,在英烈馆消磨时间。
英烈馆是美术学院其中一派红卫兵模仿“收租院”样板而设计、制作的泥塑展览。“收租院”以四川省大邑县地主刘文彩为原型,描绘解放前地主盘剥农民的大型泥塑群像,1965年由四川美术学院雕塑系师生集体创作而成。之后全国各地都有翻版“收租院”展出,风行一时,本市文化公园里也有一个。
英烈馆一进门左手边,场景悲壮,是泥塑的七烈士群像,四男三女,挺胸昂首,佩戴红袖章,有手执步枪或手枪的,有将那本《毛主席语录》小红书高举过头或捧在胸前的。卢晓祥觉得英烈馆里的人物比收租院的泥塑逼真多了,泥塑人物身上穿的都是真正的衣服,有穿50年代黄色旧式军装的,有穿60年代新式绿色的军装的,也有穿“坚固呢”蓝色工装的。卢晓祥喜欢那个女红卫兵头上戴着的钢盔,有泥人戴着的那种军帽他不希罕,他也有一顶父亲留下的类似的军帽,至于藤盔,这种只有在建筑工地上用的安全头盔他就不喜欢了。
接下来场景是烈士之一的段小青从被包围的工会大楼突围,她从二楼垂绳而下,刚到地面那一刻,被围攻者用削尖了的水管刺入后背;再接下来的场景是洪辉在和战友们围攻电厂敌方据点时胸前中弹,鲜血外渗,他从装甲车顶露出半身,依靠着顶盖,显出一丝悲壮的微笑;还有其他…… 卢晓祥喜欢馆内营造的气氛,他看见血与火的场景就会异常兴奋。参观展览馆的人,多是满脸严肃,或者现出震惊的表情,卢晓祥与众不同,他有时自言自语,有时一副傻呵呵的模样。
再往里面走是刑讯室的场景,陈列了各种各样的刑具,有真实也有模型,例如铁链、皮鞭、大水桶、手摇电话的发电机、火盆和铬铁……据讲解员说,“保皇派”的人将“造反派”的人抓了去,就用这些刑据迫害“造反派”的战士,而造反派战士坚强不屈,视死如归……其实,卢晓祥是分不清谁是“保皇派”,谁是“造反派”的,在大街上打来打去的那些人,举着的旗号很多,什么“风雷”、“红旗”、“红战团”、“东风”、“五一六”、“井岗山”……他们全都有高音大喇叭,都在喊“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卢晓祥希望自己也能够和那些人一样轰轰烈烈,什么派别什么组织是不重要的,能够加入就满足了,但是他一直没有机会。眼前最大的愿望是在英烈馆里呆上很长时间,感受里头的气氛。有一天晚上,他口袋里装了两个馒头,果真在里面躲一整夜,轻而易举完成了心愿。
英烈馆有四名工作人员,他们是美术学院的校工,一个戴军帽的干瘦中年男子守着出入口,馆内有两男一女。那个女人也瘦瘦的,灰白短发,大约五十岁左右,英烈馆一到开放时间,她就在英烈馆里来回巡视。在里面工作的一个男人给观众解说,不过听众往往就是寥寥几个。他说:“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到革命造反派战士的勇敢和壮烈,看到反革命保皇派的残酷和兽性,每个场景用最细微的雕塑艺术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诸如此类。另一个光头男人,戴着黑边眼镜,他的工作是四处查看,禁止观众越过场景的界线,或许还要留意混入观众的敌对分子,提防他们搞破坏。
那天晚上九点十五分左右,工作人员客气地引导参观者离开,因为英烈馆九点半就会关闭。卢晓祥故意拖延着时间,在一处拐弯抹角的通道,看看前后无人,便闪身潜入一厚重的幕帘后面。幕帘后与工作人员的休息间一板之隔,他就在那里静听那三个工作人员准备离开的声音。
那个女的负责展馆内卫生,将观众留下的垃圾清扫干净。她是最后离开英烈馆的人。一个男人问她是否还有事情需要帮忙,要不就先走一步。女的说剩下的事不打紧,自己处理就可以了。不过希望明天晚饭后告假几小时,去看大型歌舞“红旗战歌”演出。
女人最后一个离开展馆,卢晓祥躲在暗角里,听见熄灯之后从外面锁上大门的声音。他又耐心、安静,还带着点提心吊胆的甜美感觉,多等了一会儿,才冒险走出来。他先踮起脚尖走进工作人员的休息间,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进去过。他带了火柴来,还带了香烟。他划着火柴,照亮他面前几尺之地,燃尽几根火柴之后,他找到了电灯总开关。卢晓祥潜入英烈馆,没有盗窃也没有破坏的意图,只是为了出去之后向别人吹嘘:他在血腥、恐怖气氛的包围中过夜。
房间里有一张旧画桌、四个旧铁柜、一个藤条编的字纸篓、一个伞架。曾经是白色,现在已经变灰了的墙边,摆着一个书架,架子上有几本书。唯一让卢晓祥感兴趣的是画桌上摆着的铜制旧式电风扇,这东西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拿去废品收购站卖了,可以值几个钱。他知道同住一条巷的几个初中生从附近教堂的门窗上拆了铜扣铜栓之类的东西,送到废品收购站,换成钞票,经常在甜品店喝汽水,吃雪糕。他拨弄了几下这个电风扇,不过并不打算偷它。这一点,他为自己不贪图财物而感到自豪。他用手背擦擦盒电风扇的底座,同时也没有忘记手指碰过的风扇罩。他心想:真好笑!他又不偷这个东西,何必去擦拭指纹呢?卢晓祥慢慢享受着这一夜。他饿了,从口袋掏出手帕包着的馒头,咬了一口,又包好放回口袋里。
他悠闲地漫步走过一个实施酷刑的场景———两个上身赤裸的男人被反绑在柱子上,伤痕累累,面容显出痛苦以致扭曲的模样。从他们的胸部至腹部有“风雷八三一”几个大字,字体呈灰色,笔划周边翻起红肿的肉体。据讲解员说,这个场景是表现反革命分子是怎样残酷虐待“风雷八三一”战士的,拷打被俘人员,又用硫酸在他们身体上写字。看到这里,观众多流露了深沉和悲愤的神色,卢晓祥却用欣赏的眼光,他很享受这样的场景和气氛。
卢晓祥越过拦索,走进一个处决俘虏的场景。他站在那些人物的旁边,离那个从背后杀害俘虏的男人只有几寸远,让他感到非常刺激。卢晓祥伸出一只手,摸摸那个前边那个被绳子勒住的“俘虏”,手指触及它身体上斑斑“血痕”,“血痕”其实就是红漆,他又碰碰受害人泥塑栩栩如生的冰凉的面颊。它那凸出的眼珠是玻璃做的,有点恶心,卢晓祥倒是没有碰。
两小时后,他开始哼唱:“大海航行靠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歌词记得并不完全,但这是他唯一最会唱的歌曲。他一边哼一边掏出一个锈迹斑驳的“555”铁皮烟盒,打开盖子,从盒中拿出一叠烟纸,撕出一张,然后拈了一撮烟丝,放在纸中卷成俗称“大头钉”的锥形烟卷,点燃,深深吸一口。
到了凌晨两点,他觉得疲倦了,也有点饿,但是前、后门都被从外面锁住,他根本出不去。他把带来的馒头吃完了,再把三张椅子并在一起,勉强睡了一会儿。但是那样睡实在太不舒服了,他索性起身,再去那些充满暴力和血腥的场景中溜达。他忽发奇想:为何不带个纪念品出去,向别人证明自己颇有创意的行为。他来到一个利用临时修筑的街垒抵抗敌人的场景,街垒后边有人向外射击,有人向外掷弹,个个英姿飒爽。卢晓祥看中一支驳壳枪,他从泥人手中摘下那把枪,抚弄了片刻,枪是木制的,不过十分逼真,他爱不惜手,然后把枪塞进裤腰带。
将近上午九点———英烈馆九点半开馆———卢晓祥躲在一个绝佳的地点———一块红色天鹅绒的帘幕后面。九点三十过后不久,观众开始进场,那个又高又瘦,表情严肃的男子开始给观众讲解,卢晓祥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地从帘幕后面溜了出来,混进人群中。
他有点累了,但是也很快乐,问题是,这件事能告诉谁呢?柴煤店那个笨头笨脑的守柜台的芳嫂?哈!算了吧!那种人才不值得费口舌呢!不过,他还是往店那边去,因为向人炫耀他昨晚不平凡的行为,唯有到柴煤店去才能找到机会,那是他与公众接触的唯一场所。卢晓祥比平时上班迟到了半小时,店长和芳嫂倒也无所谓,因为社会秩序也很不正常。“我睡过头了。”一进店门,卢晓祥就赶紧解释。有几板蜂窝煤等着他送出,送到一个残疾的老红军家里。他将蜂窝煤叠在脚踏三轮车上,然后沿着红山路踩去。
卢晓祥和母亲同住。母亲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女人,她在一家街道小工厂上班,每天工作就是坐在一台手动的啤压机前冲压图钉。他刚出生时,父亲就去世了。她只有这个孩子,初中三年级下学期,卢晓祥就辍学了,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让她非常忧虑。他虽然有一两个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朋友,幸好并没有和任何一个特别接近。目前,他总算愿意在永红柴煤店做事,母亲也就放下心来。
这一天傍晚,卢晓祥六点半左右回家时,怎样向母亲解释昨晚没有回家过夜呢?他已经编好了故事:昨天晚上,他遇见小学时候的老朋友昱奇,两人在昱奇家中聊得忘了时间,昱奇的父母留他过夜,他和昱奇同床睡了一晚。母亲相信了他的话,没有再追问下去。
昨晚的经历卢晓祥还未找到可以交谈的对象。毕竟,他所做的这件事之前是犹豫的,毕竟是偷偷摸摸的行为,既然做了就能证明自己有胆量,如果对方听完他的故事之后,回他一句:“喔?那又怎么样?”他会大感扫兴,甚至生气。
他将木制驳壳枪拿出来,放在一个装满杂物的箱子里。这一天,他好几次想像英烈馆里面的一名男性讲解员,或者那个搞卫生的女人,特别注意看那个握驳壳枪的泥人,然后因木头手枪不翼而飞而惊呼。每次想到这儿,卢晓祥就忍不住低头窃笑。但是,过了二十四小时,这次探险的吸引力及新鲜感都消失了。只有骑车经过英烈馆时,才会再度感受到那种兴奋感。那时候,他会猛然心跳一下,脉搏也会加快。他会想起英烈馆里那些无声无息进行着的血腥场景,还有那许许多多观众的愚蠢的脸孔。但是卢晓祥并未再进入馆内,去看看那尊被他卸去手枪的泥塑。
进入炎夏以来,市面特别紧张,“大批劳改犯越狱,顺江而下,计划洗劫这座城市”的消息不胫而走。街坊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又圆又粗的木头,在街巷的要冲筑起高大的栏栅,或砌了砖墙或堆起沙包的现象在附近的街巷也甚为普遍。一个夜晚,刚入睡的卢晓祥被一阵怪异的声音吵醒,他走出屋外,敲打金属的声音响彻夜空,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先前每家每户都准备了铁桶、铜盆之类,一旦劳改犯入侵,便以击打金属为号,传递信息,就像古代战时烽火台的作用,名为“联合防卫”,简称“联防”。到了凌晨四至五点钟之间,街坊们口耳相传,说全城各处吊了很多劳改犯的尸体,现在市面已经平静下来。卢晓祥跟随一众街坊,去沿江一带参观消灭劳改犯的战果。
沿江数公里距离内,路灯和大树上确实吊了一些死人。在一个特别多人的地方,卢晓祥挤进人堆,群众正在围观一个被反缚双臂、双膝跪着的人,一根削尖的水管从他脊背插入,在前胸穿出,血水从水管滴出,在他膝前形成一滩,然后沿着路面流向沟渠。他脑袋低垂,卢晓祥未能看见他的面部,但是觉得他有微动,似乎还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不远的路灯柱吊着另一个人,这回卢晓祥仍然未能看得清楚那人的面孔,因为他的脑袋已经被砸烂,血肉模糊,看来已无生命迹象。卢晓祥的电筒光柱在死人身体上游移,这时难免产生莫名的兴奋。离电灯柱大约五米的马路面,有两具躺着的尸体,被人用报纸盖着腹部以上,但是从下身的裤子、鞋、袜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卢晓祥见过这对男女,那天他在滨河路的长堤看他们玩杂耍卖跌打药丸,女的在表演拳脚功夫,男的向围观群众兜售药丸,高声吆喝:“祖传秘制,买两颗尝尝吧!” 突然从人群中走出几个戴着“红锋战斗兵团”臂章的后生,为首的用手枪顶着卖药人的胸脯十七,说:“要不要我给你两颗尝尝?滚,这儿不准摆卖。” 两人颤抖着卷起地摊,匆匆而去。因此,卢晓祥可以下结论:被打死的人不是劳改犯,只是日间在这个城市四处讨生活、夜里无棲身之所的人。
他看看四周,群众络绎不绝,围观尸体,就像参观展览馆那样,在惨淡的路灯灯光下,人们表情麻木,不像卢晓祥在英烈馆里看到的观众的那样激动。
受到现场景象的启示,卢晓祥忽然想起另外一个会让大家瞠目结舌的有趣点子。他送完一车蜂窝煤之后,骑着三轮车回永红柴煤店时,因为强压着极度兴奋,胸膛不断起伏着。什么时候下手好呢?今天晚上?不,最好先计划一、两天。他得动动脑筋,保持沉默、动作俐落———这都是卢晓祥最引以为自豪的优点。他整整思考了两天,就是在江边徘徊了两天,江面波光在眼前熠熠生辉,但是他满脑子只想到英烈馆,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要在英烈馆里如何下手。第二天晚上,他和母亲共进晚餐之后,便徒步走向英烈馆。今晚参观的人特别多,卢晓祥八点钟左右进入馆内。虽然他今晚对各个场景的兴趣不大,仍然一路看过来。
被他摘去手枪的泥塑,似乎没有被人注意,他觉得那个保持射击的姿势很荒诞,忍不住暗自好笑。卢晓祥记得在英烈馆里过夜的那个夜晚,是满脸严肃的巡场男子最后一个离开,这么说,钥匙应该在他身上,所以只能最后杀死他。
第一个要杀的是那个女人,卢晓祥又躲在红色帘幕后面,观众慢慢离开后,女人穿着外套、戴着帽子,从他身边走过,跟展览厅的一个男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准备从后门离开。卢晓祥走出来,一把从后面勾住她的脖子。她只轻轻“呃”了一声。卢晓祥双手掐住她的喉咙,免得她再出声。最后,她身子突然软了下去。卢晓祥把她拖到红色帘幕后面,然后到后门故意弄出声音,但是声音不大,“向东走了吗?”一个男人问。“大概是走了。”另一个似乎听见后门的声音,回答道。高个子男人已经进入走廊,他看看灯仍然亮着的休息间。“她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蹲在女人尸体旁的卢晓祥,此时走出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这一次比较费事,因为男人用力挣扎,但是卢晓祥的臂力很大,迅速把男人的头撞向地板。“怎么回事?”矮个子男人闻声而来。这一次,卢晓祥往他的下巴一拳挥过去,却打中了他的脖子。事出意外,那个男人一时愣住了,卢晓祥又轻轻松松地挥出第二拳,然后抓住他衬衫前襟, 把他的头用力往石墙上撞过去。
而后,卢晓祥验证三个人是否都死了。两个男人的头上鲜血淋漓,女人的嘴角缓缓流着血。卢晓祥从第二个男人口袋里拿出钥匙,除了钥匙之外,还有一把匕首,卢晓祥也一并拿走了。高个子男人轻轻动了一下,卢晓祥紧张地将匕首狠狠地向他的喉咙戳了三下。真险!卢晓祥又检查一下,确定三个人都死了。
他们身上都是千真万确的鲜血,而不是艺术作品所用的红漆。卢晓祥把灯打开,走进展示厅,兴趣十足地替三具尸体选择最适当的陈列地点。
女人的尸体应该放在那个女烈士塑像的灵柩中———这一点不至于有太大疑问。卢晓祥本来考虑着要不要替她们两人换衣服,后来还是决定作罢。看清楚女烈士的塑像之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掀开盖在塑像的红旗,下半身是木架子做的,因为参观者只看得到泥塑的上半身。卢晓祥把这个只有上半身的泥塑抱到休息间,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条板凳上。接着又把女人的尸体拖展览场景中,放在灵柩上,盖上原有的红旗。她的军帽掉下来了,他捡起来,斜戴在一侧,遮住一边眼睛。她流着血的嘴唇半张着。她这副模样真是太有趣了!
现在轮到男人了。不用说,那个被他用力刺穿喉咙的人,非常适合取代那个被对方俘虏并施吹酷刑的人物的泥塑,因为被卢晓祥刺穿喉咙的高个子死的时候眼睛圆睁,只是必须设法让尸体坐着时身体板直,面部昂起向前。这件工作花了卢晓祥半个小时。他将原先的泥塑也搬到休息间,然后回到现场,靠在墙边竭息。他瞇起双眼,欣赏自己的作品,感觉十分享受。卷了一支纸烟,点燃,深深吸一口,轻烟从两个鼻孔泄出。
其后,卢晓祥在馆内仔细巡视一番,眼光落在“风雷八三一”攻陷市总工会大楼的场景:一个拿着笔的泥塑人物跪在中央,面前铺着一张纸,周围是一群泥塑人物,威风凛凛。这里表现几个月前那场围攻市总会大楼的武斗,“风雷八三一”取得胜利,敌方被迫在投降书上签字。
卢晓祥花了不少时间,才抽出泥人手上的笔,放在旁边的地上,把这个泥人拖进休息间,然后在原来的位置放上他杀死的男人。如何让尸体跪着,颇费了他一番心思,收尾工作就是将那支笔塞进尸体手上。最后总算大功告成了,卢晓祥退后两步,含笑注视着自己的杰作。
他坐在椅子上休息几分钟,因为他心跳得急剧,而且突然发觉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疲倦不堪。他发现自己的上衣沾满了鲜血,势必要处理掉,但是裤子却没有沾上一丝血迹。他从某个场景的一个泥人身上脱下一件军装,把自己认为碰过的地方都拭去指纹,然后找了一些旧报纸,将沾了血的上衣包起来,然后关了灯,小心翼翼地从后门走出去,拴好门。他现在有钥匙了,可以锁上门,把钥匙揣进裤袋里,回家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再好好享受成果。将包着染血衣服的纸包塞进垃圾堆里。回到家时未到午夜,母亲还未睡。母亲问他:“那来的衣服?”“昱奇送我的,现在大家都喜欢穿这样的。”夜里,卢晓祥睡得像死人一样,紧张过后他实在太疲倦了。
第二天早晨,卢晓祥九点半之前到达英烈馆,用昨晚得到的钥匙打开了大门,然后走到英烈馆大门对面路边一条石凳,坐下来,观察附近的动静。
九点三十五分时,只有四个人进场,但是卢晓祥实在没办法再忍耐下去了,他走向英烈馆的大门,守门的当然也不会拦阻他,因为是免费入场的。守门人告诉观众说:“直接进场参观就好,今天早上管钥匙的讲解员开了门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完,他走进去打开房屋外的灯,再往里走,把展示厅到工作人员休息间的灯光全都开着了。好笑的是,他竟然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到目前为止的四名观众,是一男一女,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另外还有一个男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灵柩里的女死者,仿佛十分“正常”似的。但是卢晓祥的心却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无法呼吸了。接下来,那个“被审讯”的男死者也没有引起任何惊愕,他不禁有些失望。又进来两位观众,一男一女,初中生模样,他们走到跪着拿笔的男死者的场景前面时,终于有了反应。
女学生问男学生:“跪着的那个倒像个真人,但是他的姿势很不自然,你觉得呢?”
“大概是吧,先前我没有太留意。”男学生含含糊糊地应道。
卢晓祥胸中的兴奋简直像一触即发的炸药一样,他赶快转过身克制住自己。这时,鲜血当然已经变成铁锈色了。绿色吸墨纸浸满了血。多余的血水从桌子旁边一滴滴地流下来。房间另外一头,站在灵柩旁边的一个女人忽然大叫一声。有个男人哈哈大笑,但是瞬即停止。霎时之间,一切都爆发了。有个女人尖叫,同时也有一个男人喊道:“一定假不了,是一具尸体!”卢晓祥看到有一个男人走上去,仔细检查跪着的尸体。“血是真的!这真的是个死人!”另外一个男观众昏倒在地上。
照看门口的那个工作人员挤进人群,问:“怎么回事?”
站在灵柩旁边的女人说: “尸体是真的!” 看门人仔细看看灵柩躺着的人,惊讶得几乎跳起来。“怎么一回事,是向东!”
一男一女匆匆离开了,但是其他人依然留在原地。看门人匆匆向教学大楼方向跑去,那儿驻守着他们一派的人。卢晓祥认为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于是从挤在门口围观的人群中溜出去。他心想:很好,真好!真不错,真是太好了!
这一天,他本来根本不想去上班的,但是又突然觉得还是亲自去请个假比较好。他告诉店长,说他觉得不舒服时,店长当然又是那副酸溜溜的口气,但是卢晓祥捧着肚子,装得十分虚弱时,店长也拿他没办法。卢晓祥离开了永红柴煤店,随身把自己所有的现金全部都带着,大约有三十元。卢晓祥想搭火车长途旅行。他知道,如果守门人回想起他经常到英烈馆,甚至想到他前一天晚上曾经去过,就可能会被认为和三人死亡案有关。
卢晓祥到了火车北站,攀上一列北上的货车,下午七点左右,他到达了外省一个小镇,在那儿混上一列往东开的客车。这段日子是各派群众组织混战的季节,列车运行很不正常,开得少,而且经常误点。卢晓祥对此却无所谓,反正他的旅行漫无目的。
在外浪荡了大半个月之后,他踏上了归程。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他很想知道人们是怎样传播英烈馆的命案。在美术学院的大字报栏,他费了一些时间,找到了一篇提及差不多一个月前三人死亡的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是:“风雷派三战士英魂不灭,旗帜派真残忍血债难逃”。卢晓祥最喜欢这篇大字报中以下一段文字:“文攻武卫英烈馆工作人员陈天来和多位参观者,发现英烈馆另外三位工作人员遇害,被摆布成为展览场景。两个男的是被撞击脑部之后,加以刺杀;女的则是被勒死。我方正在搜查有关的线索。根据调查,凶案发生的时间,应该是晚十时左右,三名员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凶手可能是九点半闭馆之前,最后离开的观众之一。他(或他们)也许藏在馆中某个隐秘的地方,等待其他参观者离开……”
卢晓祥站在大字报栏前,颇为享受地吸着他的“大头钉”烟卷。他非常满意,嘴角含笑。几分钟后,他后退几步,左右张望,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也在看同一篇大字报。大字报栏前有两个人,显然正在看别的。卢晓祥也将视线移到别的大字报标题上,看看有没有任何线索牵涉到他,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还是唯一写这次案件的大字报中提及“……由于死者及现在的安置方式非常怪异,我们认为凶手的心理倾向十分扭曲,企图用羞辱的方式对风雷派战士造成心理恐吓。风雷派战士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旗帜派讨还血债,绝不手软。”卢晓祥忍不住噗哧一笑,凶手心理扭曲?真可惜大字报上未曾提及细节,写文章的人也缺乏幽默,他们真该写出更多细节。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卢晓祥提着一条小板凳,走到人行道上,街灯仍然亮着。他按照母亲的吩咐,必须早起,赶去红山河肉菜市场排队买猪肉。近来各种名目的群众组织混战,社会治安混乱,大概运输渠道不畅,各类食品供应更加紧张,即使手头上有食品配给的票证,也难买到每日必需的食品。赶早到市场上排队,机会当然大些,不过,卢晓祥不大情愿,只是母亲吩咐了,也就不好违拗。
他走去市场卖猪肉的档口,卖肉的人还未上班,在他之前已有十张八张各式小板凳,有几张小板凳上坐着人,其余是空的,人们用小板凳占了位置,等猪肉开卖时再来排队。卢晓祥用不着买别的东西,所以就不走开了。他坐在小板凳上四处张望,低头的时候被前边一张小板凳吸引过去了。那张小板凳上铺了一张报纸,报纸上的标题和照片正是和“文攻武卫英烈馆”命案相关。这是一份风雷派印行的小报,那时候规模比较大的群众组织都有自己的小报。显然,排在前边的人用这张报纸垫屁股。他上前将报纸拿起,仔细看其中内容。
读到一半的时候,报纸的主人回来了,看模样似是在工厂上班的大姐。卢晓祥将报纸还她,她说:“拿去看吧。” 然后跟旁边另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女人聊起来。
报纸的主人说:“刚才我去卖菜的档口,听说今天没有蔬菜供应,因为郊区的菜农参加武斗,地里的蔬菜没有人收。”
另一个女人说:“我担心大米也供应不上,有粮票也吃不上饭。”
卢晓祥又把报纸全部从头再看一遍,再次递还那位大姐,并友善地问:“你读过这篇有关谋杀案的文章吗?”
大姐起初一脸茫然,稍停之后说:“喔,看到标题了。”
“有人杀了三名英烈馆的工作人员,你看。”报上有一张照片,不过卢晓祥并不十分喜欢,因为三具尸体并列在地上,毫无趣味可言。
“嗯。” 大姐似乎不大喜欢卢晓祥打断她们的话题,挪一挪身体,背向他,继续和另一个女人说话。
卢晓祥继续说:“那些尸体也被摆起来展示,跟塑像一样。”
两个女人没有接他的话题,让他觉得好失望,也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他的眼光回到报纸上时,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怒火,而且越来越强烈,心跳也越来越快,此刻情绪大受挫折。但是卢晓祥仍然装出笑脸,提高声调对两个女人说:“这是我做的案。”然后指指尸体的照片。
大姐只是转过脸,瞥了一下他手上的报纸,说:“你给我听着,小兄弟,报纸也让给你了,你看你的,别来烦我们,行吗?”
她的同伴正盯着卢晓祥,卢晓祥瞪她一眼,就立刻把眼光移开。这真是双重侮辱,他已经忍受够了。他不愿在这儿排下去,提起板凳,离开队列,这时听见身后那个盯他的女人说:“其实,那小子也许不是在开玩笑。”
卢晓祥转身说:“我本来就不是在开玩笑!”然后走到市场外面的曙光中。
这天夜里,窗外又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卢晓祥没有睡,他想,自己做的事情在这年头大概不会引起人们多少关注。第二天,卢晓祥回到永红柴煤店,对店长和芳嫂提起“文攻武卫英烈馆”的凶杀案,同样说是自己干的。
他们都不相信他的话,卢晓祥觉得他们很愚蠢,心想:他们不知道究竟是脑子出问题,还是故意装出不屑的模样?卢晓祥离开永红柴煤店,走向街道联防指挥部。他要到那儿说出自己在美术学院的壮举,他们会怎样看侍他呢?
他想像着自己说出真相之后母亲会说的话,平时母亲对别人谈及他,通常会这样说:“晓祥刚出生,他爸爸就走了,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我知道家里应该有个男人让他模仿,做他的榜样,人家也一直这样告诉我。从十岁起,晓祥就一再这么说:‘爸爸在进军南下的战斗中壮烈牺牲,我长大了也要像他那样成为大家都知道的战斗英雄。’”
事实上,卢晓祥很想做一些出位的事情,1966年,机会终于来了。在此之前,因为学习成绩倒数第一,备受老师、同学的冷落,到初中三年级下学期不得不辍学,街道办事处给他在永红柴煤店安排一份工作。社会秩序乱了之后,他就开始用汽枪射杀“阶级敌人”饲养的小动物,例如住在街尾小洋楼的归国华侨梅姨的鸽子,还有住在街道拐角的右派教授老王的老母鸡,都成了他的铅弹下的牺牲品。
卢晓祥走进联防指挥部,就是原先街道办事处所在的地方。他知道公安局受到群众组织的冲击,这个治安系统已经瘫痪了,自从“劳改犯洗劫城市”的流言四起,附近派出所的所长被街坊们推举为联防指挥部的总指挥。卢晓祥要见的就是他。
指挥部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他以粗鲁的态度、怀疑的目光迎接卢晓祥,他问:“有什么事情?”
卢晓祥说:“你知道美术学院发生的凶杀案吗?那是我干的。” 总指挥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中学的?”
卢晓祥告诉他自己不是学生,是永红柴煤店的职工。派出所所长说:“走吧,回家去吧。现在社会上已经够乱的,你不要给我们惹麻烦了。”
卢晓祥从联防指挥部走出来,感觉很不爽,他想:“这个世界没人关注我!”
当天晚上,他将自己在美术学院“文攻武卫英烈馆”做的事情完完全全对朋友昱奇说了。昱奇笑着说:“算了吧,吹牛也得编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啊!”
卢晓祥掏出从泥人手上卸下来的木头驳壳枪,以此证明自己就在凶案现场。
昱奇语带讥诮说:“这只能证明你偷窃,无法证明你杀人。”
卢晓祥有点恼羞成怒,便反唇相讥:“你的头脑真简单。在市场排队买猪肉的大姐说我‘这小子也许不是开玩笑’,还算正常。”
不管怎样,昱奇不相信他,仍然挖苦他,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也许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的话———一直携带在身的木头驳壳枪。不过那些蠢才根本不配看那把驳壳枪。即使是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回永红柴煤店踩三轮的时候,他都无时无刻不在幻想。下次,他一定要做一件更耸人听闻的事,例如在大楼里纵火、装炸弹之类。到时候,人们总该明白,他卢晓祥是一个真正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