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之后(26)- 渐冻人柯蕊挲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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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东动了一下,蔡玉明白她是在寻找沙决,就在刚才幻灯即将结束时,他也感知到沙决脱离了他们。但他俩很快便又与他靠在了一起,原来他只是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蔡玉仍然没有琢磨明白这些画面背后的用意,它们看起来是一个谋杀案的现场,难道放映者是要他们三位协助破案?还是认定他们中的一个就是凶手?这时,他明显感到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他知道那是卫东,而且也知道那不是由于恐惧,只是她的一个不为人知的老毛病,在密闭的环境里,她总是会偶尔不自觉地打颤,那是生前的不幸经历在灵魂深处烙下的印迹。蔡玉想,如果沙决把它误解为一种懦弱,那就随他去吧,卫东肯定不会也不屑去跟他解释。

“总算把你这个杂种在茫茫大海里找着了。”一个满含着怒气的声音传来,飘渺不定,似是从遥远的地方被风吹进了一个窄小的洞里,饶了一圈,又飘了出去。“我还以为你这狗日的长生不死,不会来到阴间,我他娘的再也逮不着你了呢,那我的冤屈就永沉苦海,大仇再也不能得报了!没想到你小子果然也有今天!”

“我们这有三位,你到底是指那一个?”蔡玉问道:“而且,你是说我们中的一个是杀害你的凶手?我不觉得我生前伤害过任何一种生命。”

“你丫的给我闭嘴!”蔡玉听到一声大喝,同时内膜里有一股激流鼓荡开来,有一种膨胀欲裂的感觉。“在我的地盘里,你们这些罪人没有资格说话!你没亲手杀死过生命,并不代表着你是好人。在一个哪怕只有一宗凶案的社会里,也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卫东向自己靠了靠,蔡玉明白了她的用意,便不再说话。沙决又与他们俩拉开了一点距离,但他们这次倒是能感觉到他就在旁边。

“你还记得我的眼神吗?你当时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却突然从背后偷袭,把我捅死。但就在你出手之前的那一秒,我不知为何一瞬间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回头去看,于是在死亡的刹那,我死死地盯着你,我们的眼神对在了一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时刻,不会忘记你眼睛里透露出的凶狠。我觉得你也会记得我眼神里射出的仇恨。”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丫的隐藏得还挺深,来到灵界后,我跟其他的兄弟学了不少勾魂的招术,想要让你尝尝中邪的滋味,把你折磨至死。可惜一直没能在阳世找到你。我知道你丫的肯定还活着,奇怪的是居然找不到你的生魂,没想到老天有眼,让你在这儿落到我的手里。今个你得给我讲明白,你为什么要害我,还要让我尸首无存?是不是那个勾搭莱顿人、淫荡无情的黑心小婊子雇你干的?”

原来他是莱顿人时代的渐冻人,蔡玉心想,出发前听师父提过,如今的渐冻人都是被情感冲昏了头脑的神经质,他们往往会失去理智,变得歇斯底里。难怪他到了灵界还有这么大的怨气和念力。早就听说,生前好勇斗狠的人到了灵界,往往怨气冲天,凭着极大的念力会继续骚扰甚至祸害尚在人世的仇家或者亲人。看来,这个冤魂就是如此。这时,他听见卫东问道:“这位朋友,我们为你的不幸遭遇感到难过。但你既然愿意向我们倾诉你的冤屈,你也不介意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吧?这样我们还能回忆一下,看看与你是否曾在哪儿有过交集。”

“我叫柯蕊挲,生前他们都叫我可可,在那个世界,我被别人杀了;到了阴间,我要尝尝杀死别人、做一个杀手的滋味,所以如今我让兄弟们叫我挲挲,”黑暗中的声音比之前平稳缓和了一些,甚至还带着一丝羞涩的温柔。

“我和旁边的卫东兄都来自莱顿人时代之前的世界,很遗憾没有晚生百年,与你相识。沙兄,你倒是刚来灵界不久,不知你生前认识这位柯先生吗?”蔡玉问道。

“我发誓,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我也向莱顿之神保证,对你生前的不幸经历毫无所知。不过,你要是愿意现身,让我们看看你的容貌,我倒是能够更加确认我们之前是否在哪里相遇过。”沙决在旁边轻轻地说,蔡玉一下子还没有适应他用这么低沉的声音说话,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从先前的洪亮嗓门变成了怯懦的嘟囔,难道他是为了后面的可能打斗在节省能量?

“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还想耍花招故技重施!你是想让我现身,趁黑嶂消失的刹那致我于死地。我说的对不对?”挲挲突然大笑起来,但很快又变成了嘤嘤啜泣。卫东有些难以适应他的情绪变化,便问道:“你好,挲挲。你刚才说自己是被人从背后偷袭刺死的,我们之前也看到了地上的鲜血还有你躺在地上,但你接着就一下子解体挥发了,那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这也是我刚才在观看凶案图片时不解的地方。”

话刚出口,卫东便开始有些后悔,她明显感觉到挲挲从悲伤变成了愤怒,一阵胸闷似的重压笼罩过来,但愿他不会一时难以自抑,对自己或者蔡玉施以毒手。卫东本想用刚才的问题来引开他对沙决的反应,平复他的情绪,没想到会适得其反,成了火上浇油。莱顿人时代,渐冻人渐渐分化为两极,一类极度情绪化,同没有情感的莱顿人相比,他们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另一类人则是纯粹理性化,他们被前者讥讽为是在刻意模仿莱顿人。理性渐冻人位处边缘,又鄙视不能控制自身情绪的同类,觉得同他们难以相处,于是大多选择远离尘嚣,归隐山林。

“你这个卑鄙小人!杀死我不算,还想斩草除根!”挲挲咬牙切齿地叫道,他的怒火似乎要冲破魔瘴,烧透黑幕。卫东和蔡玉感觉到黑暗这时好像被两条交叉的直线分割,成了四个独立的箱体,虽然它们依然紧紧相连,毫无缝隙,但被分割的边界因为由暗转灰而显得非常明显。难道这个魔瘴不是挲挲独自构建而是还有其他三个帮手?倘若果真如此,之前关于谁有如此大能量的疑问也就解开了。挲挲忽然转怒为喜,又大笑起来:“哈哈哈,没想到吧!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回头与你眼神对视的刹那,在你出手的同时,我的灵体也逃逸了出去。它飘浮在天花板上,看着你刺向我的身体,然后又用阴毒的邪术爆轰它,让它瞬间分解汽化。当时我还有些迷惑,不知你的用意,以为你是为了毁尸灭迹。到了灵界之后,慢慢地我才明白,你那么做就是想同时摧毁我的灵魂,害怕它回来复仇。我说的对不对?但如果真是这样,就不会是朱吏雇你干的,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一直想找到朱吏,弄个明白,只可惜一直寻她不见,难道她也被。。。。。。”

沙决打断了他,没好气地讽刺说:“你这一惊一乍的,半天也没讲明白,所以你也是死得活该。要不,你再从头开始,慢慢地把来龙去脉说个一清二楚,这样,虽然这里谁也不是你的凶手,但我们至少也死个明白。”

挲挲没有说话,好像在试图寻找自己刚才被打断的思路,或者在考虑沙决的建议,蔡玉则有些担心,怕他又被大嘴激怒,现在的沉默说不定是火山喷发前的温和假象。但很快,他的心便放了下来,就听挲挲说:“好吧,我就满足你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特别是你旁边的两位,他们是无辜的,即使陪你去死,我怎么也得让他们看清你的真实面目。”

“我只有一个面目,没有真假。你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我们三位都可以帮你寻找真凶。如果你一口咬定我就是你在寻找的仇家,那也可以,只不过那个真正的凶手仍然隐藏在你的身后,无论是你去阳世找到他,还是他来阴间找到你,恐怕你都是凶多吉少。”沙决的话让卫东和蔡玉也有些举棋不定,怀疑挲挲的判断是不是出了差错。

“难道我的直觉这一次失灵了?”挲挲像是自言自语,沉默了半晌,犹疑着说:“好吧,即使你不是动手的那个凶手,你肯定也难逃干系,肯定与他有着说不清的关系。我这就从头说起。其实,所有的争执都起始于那个小婊子朱吏,她本来叫朱莉娅,但她觉得太女性化了,就把名字改为两个字的男性名字。我们俩的交集来自于网上的一次聚会。算了,这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的事,我更习惯于生前的虚拟呈现,所以还是把来龙去脉演示给你们看吧。”

在渐冻人被莱顿人从脑力和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获得了完全的自由之后,多维虚拟技术渐渐地流行开来。虚拟空间是第七代网络,与旧时代没有人知道坐在电脑前的是人还是狗不同,如今的网络好像回归到了刀耕火种时代的原始集会,所有人都只有聚集在一起才能发生交流,虽然现身的一般都是虚拟代体。大部分渐冻人喜欢把实体留在家里,足不出户,用三维虚体与他人见面、聚会或者出游。那时有一款叫“三脉入局”的游戏几乎垄断了所有的社交网络, “脉”其实来自于英语“match”,匹配的意思;三脉入局是指游戏里任意的两个人如果有三个特定指标相同,他们就可以成为虚拟夫妻,行一切夫妻之事。无论是在多夫多妻制的原始社会,还是一夫一妻制的所谓文明世纪,婚姻从来都是三重关系的变换组合:肉体、物质和灵魂。在莱顿人时代,这三重关系对于渐冻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意义已经有所不同。相应的,三脉入局中的三个指标就代表着这三种组合的不同意义:

一.芳踪指数相等。“芳踪”其实是谐音“放纵”。远在莱顿人形成独断专行的势力之前,由于根深蒂固的道德制约和琐碎繁杂的法律限制,绝大多数自然人都会把一些本能需求和后天欲望压抑在心底;但自从虚拟技术得到普及,世俗的法律被废除和身心从工作里解放之后,渐冻人开始放纵内心的所有欲求。他们为此还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那就是,渐冻人就要顺应自然,不管内心有什么想法或欲望,都应当把它们释放出来,因为它们是自然的一部分。为此,他们还设计了芳踪指数,每个月都加以更新,用以衡量每一个人的思想和情感自由度,只有这一指数相同的人,才有可能融洽相处。

二.目标栅格对称。所谓的栅格是指九宫格,在莱顿时代,渐冻人之间可以拥有九种法律许可的婚姻其实是肉体的关系,也就是实夫、实妻、虚夫和虚妻之间的不同组合,比如,实夫与虚妻,实夫与实夫,虚夫与实妻,等等,以此类推。这些关系形成九个宫格,寻找乐趣或配偶的人一般需要标明自己的格数。朱莉娅当时是在第二格,也就是实夫与虚妻;而柯蕊挲也是在这一格,但方向相反,朱莉娅是实夫寻找虚妻,而她是虚妻寻找实夫。后来,朱莉娅曾向柯蕊挲解释,自己虽然是个女人,但由于性格强势,作风彪悍,与几位丈夫都相处得不太愉快,因而想找一个弱势的妻子,来试一试自己作为丈夫的主导角色。

三.人生定位相同。渐冻人虽然大多遵纪守法,但也有很多对强势的莱顿人持有不同看法的派别,有的主张复辟,有的在推动不合作运动,还有的甚至暗中反抗。只有同意接受莱顿人的统治,并拒绝从事任何危害渐冻人安全的玩家,才有资格接受三脉入局游戏的邀请;也只有与游戏另一方的具体定位完全一致的候选人才可以匹配成功。具体定位有不同的定义和解释,但一般是指,对于莱顿仆人,在哪些方面应当谦恭,在哪些方面只须礼貌;在遇到执法者时,什么时候必须伏地,什么情况下应当站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三个指标都完全契合,也就是所谓的三脉入局之后,二人被一道红色的激光指引着从“普缘厅”来到地下一个叫“深喉”的房间,作进一步的单独交流。画面中,挲挲和朱吏从刚开始的一丝拘谨,慢慢地手舞足蹈起来,有时击掌庆贺,有时开怀大笑,交谈得非常开心。

虽然在名义上,我们所有的渐冻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贵贱贫富之分,但在内心深处,在潜规则里,渐冻人社会隐藏着一条深深的阶级鸿沟。挲挲解释说。这就像史书上说的,在古代那个叫美国的超级帝国里,法律禁止一切类型的种族歧视,人们大多道貌岸然地友好相处;但私下,不同肤色之间的隔阂和偏见犹如他们各自的颜色那么明显,那么难以调和。我们时代的隐形歧视来自于同莱顿人的心理关系。那些有着技术背景,熟悉人工智能和灵子计算的渐冻人,总觉得自己对莱顿人有着心理上的优势,因为他们理解莱顿人的技术要素和运行机理,觉得这些能人无非是他们制造和订购的机器产品;而普通大众,虽然也享受着莱顿人的服务,但他们就像是文盲消费文艺作品一样,满怀着敬畏之情,往往忘了自己是真正的主人。这些现代文盲只是幸运地生在了这个时代,沾了那些高科技渐冻人的福光而已,在后者的眼中,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寄生虫。朱吏就是技术派,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在配对成功时,我有些失望,未免心生抵触,担心我们的不平等会让这场“绝配”变成“绝望”。但聊起来之后,我俩各自吃惊地发现,我们的兴趣和爱好竟然如此地一致。我们都喜欢吃软炸茄椒,都爱读莱顿科幻作家人马的作品,虽然它们因为缺乏情感描绘并不煽情,但情节总是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我俩一致认定,人马的代表作应当是《进化的异化》,其中对莱顿人如何进化出自然人才具有的直觉和灵感并利用它战败异星人的描写,真的让读者废寝忘食,手不释卷。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和谐地相处下去,成为彼此理想的柏拉图式恋爱的心灵恋人,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们总是陷入争吵。大的争执虽然只有三次,但每一次之后,都会烙下一道永久的疤痕,再也难以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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