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这个夏天是春天在幼儿园里的最后一个夏天,本来过完了六岁的生日,她应该升大班,不过贵平听了一个当老师的老患者的话,想让春天提早一年上学去,据说这样算是给孩子以后多争出一年,让她能够总是走在同龄人的前头。所以贵平托了这位老师帮忙在他们家附近的兴华路小学帮春天报上了名,不久春天就要结束她的幼儿园生活正式去上小学了。在她离开幼儿园之前她还赶上代表他们园去参加区里的三轮车比赛,最后春天得到了全区的第三名,为她的幼儿园生活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比赛是在区体育馆举行的,她大舅泽文办公的招待所就在对面,所以那天泽文特意走去看春天的比赛。比赛结束后,泽文跟老师说了一下没让春天跟队回幼儿园,而是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招待所,他叫人从餐厅给春天拿来了豆沙包和几个小菜,让她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吃。
春天最喜欢在大舅的招待所吃饭了,这里做的东西比煤城最好的饭店“八大幌”还好吃,杨家在胜利街老房子那里有个紧邻,他家的五姑娘就在八大幌工作,她和贵平要好,常爱带着春天到单位去吃饭,所以春天对八大幌里的东西都熟的很,可是大舅这里的餐厅是专门接待各级领导的,不像八大幌打开门什么人都能进,所以这里做出来的东西格外的精致好吃,是别的地方怎么都比不上的。这会儿春天咬着皮薄馅大的豆沙包,听着她舅在对面打电话。
泽文这时正跟王开山通电话,开山这几年一直都在矿山机械厂厂长的位子上,虽然多年没挪地方,但是随着煤城矿务局的壮大,矿山机械厂也扩充了不少,再加上改革开放以来,政策更注重抓生产经营,这样厂长的权力就比从前大了很多,甚至有越过党委书记成为一把手的倾向,所以开山这几年虽然没升,但是也算干得顺风顺水。
他现在给泽文来电话是要告诉他一个消息,原来造纸厂那个整过泽文的党委书记赵世杰让人给告下了。其实也不奇怪,赵世杰在文革的那几年整过不少人,现在政策变了,很多当年被他打倒的人都得到了平反,这些人当然不肯白白吃亏,所以如今抓住机会向市里面层层把他告了。
这个事儿泽文也有耳闻,对于赵世杰,泽文当年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的时候真是咬牙切齿,恨不能立时报仇活剥了他,但是那时市里面很乱,赵世杰又在上面找了人保他,泽文手上没有实权,所以只好隐忍不发。这几年政策好了,他一门心思干工作向上发展,竟没腾出工夫来好好琢磨对付赵世杰的事,去年赵世杰到了岁数退休回家了,而泽文经过了这些年的人事,对他的恨意没有当初那么盛了,更何况当下形势大好,正是泽文这样的中层干部大展拳脚的时候,他也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特意去报复赵世杰,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泽文甚至想放过他。
只是赵世杰作孽太多,一个泽文不追究他,还有很多别的对头不肯与他干休,虽然退了休,可是文革的老账这时还是被翻出来要秋后算了。开山告诉泽文,二轻局党委已经就赵世杰的事开了会,如今李绍玉是局党委书记,他主持了这次会议,会上给赵世杰的事定了性,把他划为文革余孽,责成专人调查他在文革时迫害干部群众的罪行,一经核准,立即交公安机关处理。这个决定非常严厉,绍玉因为想起来当年死在农场的杨哲文,就在会上再次提起了泽文的那个案子,他要借这个机会为泽文和哲文出口气,所以对赵世杰毫不留情。
开山刚开完这个会,就立刻给泽文打电话报信儿,告诉他,这次绍玉大哥要出手整治赵世杰了,让泽文好好配合,报这一箭之仇。泽文放下电话,抬头看了看正捧着包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春天,站起来走过去替她擦了擦嘴角上粘着的豆沙,然后一笑说:“慢点吃,不着急。”
绍玉和泽文联手把当年的案子翻了出来,泽文找到当时帮赵世杰作伪证的那几个工人一一谈了话,那些人那时本来说的就是假话,现在哪里还经得起泽文软硬兼施的手段,都纷纷表示愿意指证赵世杰。在谈话中泽文还听到了很多赵世杰其他以权谋私侵吞公款的事情,所谓“墙倒众人推”,那几个人为了保全自己,这时把赵世杰从里到外狠狠鞭笞了一遍。
泽文听完一一记下,他知道照这样下去赵世杰是难得善终了,怪只怪他行事太毒,私心太重,到老报应就来了。当然除了赵世杰,泽文和绍玉不会忘记当年这个案子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幕后推手,那就是公安局的陈良友。陈良友这两年过的也很不舒心,他在文革时办的几件案子都相继被翻案,当事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当年已经被整死了的现在都一律平了反,他因为这几件错案受了局党委的处分,最近刚被从副局长的位子上给撸了下来,如今正是落魄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再在局里混二年就可以退休,所以现在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盼着能平安撑到退休回家养老。
绍玉让泽文搜集赵世杰的罪证的同时,自己亲自来整治陈良友,他请示了市里分管治安的副市长,又动用了在公安局的老关系,再联系了几个陈良友办过的错案的当事人,几手齐下使市里很快就批准逮捕了陈良友。陈良友被捕,那么关于赵世杰和他密谋构陷泽文的证词想来也就不难拿到了。到此绍玉和泽文算是基本完成了整倒这两个罪魁祸首的行动,为当年死在八大壕农场的杨哲文出了一口气。
就在泽文以为万事皆备,只等听赵世杰锒铛入狱的消息时,一天晚上赵世杰竟意外地来到家里来拜访他。泽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赵世杰现在还有胆量面对自己,他看着这位当年不可一世的赵书记,如今头发已是花白,背也驼了,乍一看就像是个普通在街上瞎溜达的小老头,泽文知道他的精气神儿这时全没了,随即也就明白了他的来意,这恐怕是向自己求饶来了。
泽文猜的不错,世杰这些日子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起初听说有人告他的时候,他还没在意,毕竟那几个人都是些小鱼小虾,翻腾不出什么大浪来,自己已经安全退休了,不会再挡别人的道儿,那些在位的领导想来也不会为了这些人跟自己置闲气,尤其是现下的社会,人人都只顾自己,谁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可是他没想到那几个人告状的由头竟然让李绍玉和杨泽文抓住不放借题发挥来报当年的仇。
这两个人现在都不得了,李绍玉如今是二轻局的一把手,听说明年有望进市领导班子,杨泽文在接待处也是干得风生水起,广交朋友,关系网遍布全省,很有名头,一旦李绍玉明年进了班子,那么杨泽文恐怕不久也会大受提拔,这两个人现在立意要整死自己,那可是要大祸临头了。赵世杰虽然心里明明白白,无奈他已经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根本无法同绍玉和泽文抗衡,直到前几天他听说陈良友被抓起来了,便知道全都完了,为了一线生机他决定来找泽文求饶,也许泽文看自己潦倒至此,心中快意,竟肯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也说不定,所以今天他特意穿着皱皱巴巴的破衣服弯腰弓背地来到了泽文的面前。
“老杨,我知道当年是我心胸狭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是听信了别人的闲话,以为你是故意处处和我作对这才办了错事,现在我也老了,身体又不好,家里面老伴这些日子得了肺病趴在炕上咳嗽得起不来,大夫说她活不长了,我没别的意思,你为当年的事找我算账,我没有怨言,可是如今我要是被抓了,家里你那老嫂子估计马上就得咽气,你看能不能可怜可怜她,略抬抬手儿,先让我们缓缓,等你嫂子病好点了,我跟你主动去投案自首,到时候要杀要剐都由你。”
泽文在心中“哼”了一声,心想,说得这样可怜,当初他动手整自己的时候可没见给什么机会缓缓,那时吓得自己的老娘得了脑血栓后半辈子瘫在了炕上,妹妹爱新在造反派的推搡中差点流产,而自己在监狱了被关了差不多一年,天天被人拿鞭子抽着在土坡上爬上爬下,最最可恨的是,本来在家乡躲的好好的杨哲文因为替自己洗冤死在了农场使自己和绍玉大哥都深感愧疚,这一切就凭他赵世杰嘴上轻飘飘的两句求饶便想逃罪,他这算盘打得也实在是太好了!
泽文眯了眯眼睛,冷静地看着赵世杰,半晌才说:“赵书记,这话你不必跟我说,调查你是组织上的决定,至于你当年都做过什么,有没有罪,这些也都要等组织来定性,我从来就没说过跟你有什么个人恩怨,也谈不上什么抬不抬手儿,或是要杀要剐,只能说,如果组织上找我了解情况,我不会隐瞒必定实话实说,至于是不是对你赵书记不利,这个我也说不好,但是咱们都是党员,对组织的忠诚是最起码的原则,我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向组织撒谎,所以你求我的事儿,恕难从命。”
泽文这一通官腔打下来,世杰的脸白了几白,他咬咬牙说:“兄弟,我知道你记恨我,我当年鬼迷心窍,干了这种顾前不顾后的事,我不是人!这辈子欠你的我以后一定想办法还,我现在是诚心悔过了,你就当积德放我一马,让我能好好伺候伺候我的老伴,毕竟她这辈子没做过啥坏事,不该跟着我有这样的报应!兄弟,我求求你了!”说完他流着眼泪给泽文跪下了。
泽文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世杰不肯受他的跪,然后抛下两句冷冰冰的话:“各人的罪各人受,天上的杨哲文看着呢,地上我那瘫在炕上的老娘也淌着眼泪儿!是男人就离了我这儿,回去好自为之吧!”
赵世杰的心跌到了底,他知道全都完了,望着泽文山一样的背影,他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在地上跺了跺脚恨声说:“好!自古无毒不丈夫,我狠,你杨泽文更狠!我害你的,这次就连本带利还给你,要是有来世,你记住那就是你欠我的命了!”说完他直起腰转身走了。
泽文回身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冷酷无情,来世?赵世杰,来世你不配再认识我杨泽文!
几天后传来消息,赵世杰在市里批捕他的前一个晚上背着生病的妻子在家里上吊自杀了。绍玉听到消息后到泽文的办公室去了一趟,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泽文拿出一瓶白酒,他们喝了半宿,最后绍玉倒了一杯在地上说:“敬老杨。”泽文长叹了一声,也把手里的酒倒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年春天市委班子换届,绍玉如愿进了领导班子,成了市委常委,并被任命为副市长,主抓工业,而泽文也在稍后被提到了海州区区长的位子上。海州区是煤城的主城区,市政府大楼就设在这里,一般情况下海州区区长将会是下一届独挡一面的副市长或者政府秘书长的人选,所以泽文这是被委以了重任,接下来便有望“入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