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我好像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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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临终前,我去看望她。

她是我小学启蒙老师,身兼一至五年级的全部课程:语文、数学、画画、音乐和体育。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华北地区某大山深处这样一所普通山村小学校的教学环境,如果不是像我这样有过亲身体验,是根本无法相像的。我在那里读了一年书,接受了我的启蒙教育,影响终生。

这所小学的名字,叫做“团坡子小学”。学校有一间教室,一位老师,一个班,五个年级,算上我,36名学生。

之所以说“算上我”,是因为,团坡子小学的其他35名学生,都是本村村民的孩子,我是唯一一个城市户口的插班生。6岁那年,父亲被派到这个山沟里驻守后勤仓库,部队驻地就在团坡子村。能够为人民解放军做点事,是村里的光荣,也是学校的光荣,于是,我就光荣地进入了团坡子小学。

立冬过后一个清冷的早晨,一身军装的父亲领着我,推开教室的破木门。在此之前,我们并没有见过赵老师,但村干部都已经打过了招呼,所以一见到我们,赵老师就亲切地迎上来,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对父亲说:“解放军同志,我们都已经给孩子安排好了,就坐在第一排。” 说完,赵老师低头看我,一边看,一边说:“哎呀,这孩子真是可爱,快来,来,认识一下你的同学!”

开始,教室里一片寂静。随即,就像是炸开了锅,几个四五年级的大孩子,竟然踩到桌子上,像看西洋景似的,抻着长脖子看我。那天,我穿着一身条绒面料的衣服,母亲在上面给我绣了小动物的图案,煞是可爱。在城里,这样的穿着不算什么,但这里,男同学都是一模一样的深蓝色棉布大袄,女同学都是一模一样的碎花棉布大袄,就像是从同一块布料上裁剪下来的。他们腰问系的不是腰带,是粗布条。并且,男同学几乎个个都咧着怀,即便是再冷的天,也露出一小块肚皮。

像我这样一个从城市里来的小男孩,成了这里的小洋人。

农村孩子普遍上学要晚,我是全班,也是全校年龄最小的,就坐在了第一排。在这里,只有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才有真正的课桌,一二年级学生的课桌,是一棵从中间纵向锯开的大树,平面朝上,半圆的一面朝下,我们每天就趴在这上面写作业。部队驻地离村子有一段较远的路,每天中午,当同学们都回家的时候,我就跟着赵老师,去她家吃饭。

赵老师家的生活很简朴,她有两个女儿,最小的女孩囡囡比我大一岁,和我是同桌。在我到来之前,囡囡是全校年龄最小的。他们家,几乎顿顿饭都吃煮地瓜和自己腌制的咸菜。我吃的是小灶,赵老师会专门给我炒一小盘菜,菜里有点肉,我吃菜的时候,囡囡经常瞪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望着我,我让她一起吃,她总摇头,不肯吃。

赵老师的丈夫姓魏,我喊他魏叔。魏叔是一个长相黝黑,五大三粗的农民。不知道为什么,在课堂上那么和蔼慈祥的赵老师,一回到自己的家,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对魏叔那么严厉,魏叔对赵老师却总是百依百顺。魏叔对我很好,他经常看着我傻呵呵地笑,有一次对我说:“别走了,就留在我们家多好。” 这话刚好被赵老师听到了,赵老师立马瞪起眼来,大声呵斥着:“你什么时候能知道天高地厚。” 魏叔立即缩回脖子,满脸堆笑。

那时候我年龄小,对许多事情懵懵懂懂,但也会常常感到赵老师这个家庭,实在是有许许多多的不一般。比方说,赵老师能够说那么好的一口普通话,魏叔却是满口当地方言,土得掉渣。赵老师长得那么漂亮,甚至,我能够嗅到她身上透露出一股清香的气息,魏叔比赵老师整整大了十一岁,皮肤又黑又粗不说,据说还不识字,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歪歪扭扭写不好。

我在团坡子小学读完一年级,夏天,就随着父亲调回到省城。我是在伏假(山里不叫暑假)里走的,没能够跟赵老师道别。后来,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回过山沟几次。一次,赵老师得知父亲回来,就骑着一辆大轮自行车急匆匆赶到部队,硬是要退给父亲3毛钱菜金。赵老师还托父亲捎给我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鼓励的话。这样的笔记本,在山沟沟里是稀罕物,但在省城,比这漂亮的笔记本多了去了,我不知丢到了哪里,赵老师当年写给我的那句话,也早已经不记得。

四十年后的一个冬天,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看一看赵老师。在团坡子的村头,遇见许多晒太阳的老人。老人们说,村里的那所小学已经荒废二十几年了。赵老师也早已经带着她的丈夫老魏,去了省城。

我爬上山顶,去找当年的教室。学校的围栏、教室的墙体,都已经倒塌,小操场上也是遍地荒芜,当年的笑声,却依稀在侧:高年级的女生在跳皮筋、踢毽子,男生在打宝、斗鸡……赵老师带着我们低年级的学生,一起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总是扮演挡在最前面的那只老母鸡,呵护着我们。

从当地县教育局那里,我了解到有关赵老师的故事。赵老师的父亲是一位老革命,文革开始时受到冲击,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下放到了盐碱地农场劳动改造,赵老师也因此受到牵连,17岁那年就随着上山下乡的知青队伍来到了团坡子村。因为年龄小,又是女孩子,再加上自己的“不良身份”,时常受到欺负和骚扰。有一次,赵老师半夜起来上厕所,被村里的一个二流子捂住嘴就往墙角处拽,幸好被正在巡岗的民兵连长魏黑子及时发现,将赵老师救了下来。转过年,赵老师就嫁给了魏黑子。魏黑子祖祖辈辈都是赤贫,家庭出身好,赵老师嫁给老魏,就找到了一张保护伞,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负她。

说来也怪,魏黑子堂堂一个民兵连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话嗓门也比别人高出八度,但在赵老师面前却比小绵羊还温顺,对赵老师总是言听计从。经常有人笑话魏黑子怕老婆,魏黑子不但不恼,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俺是大老粗,没文化,听媳妇的。”

八十年代初,赵老师的父亲落实政策,恢复了党籍军籍,赵老师也回到省城。当时就有人断言,赵老师一定会跟魏黑子离婚,因为两个人的身份实在差距悬殊,生活习惯迥异,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但令人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赵老师非但没有离婚,反而以“解决夫妻两地分居”为由,把魏黑子也调到省城。

接电话的是囡囡。囡囡说,母亲住进了省立肿瘤医院,是癌症晚期。傍晚时分,我匆匆赶到医院,透过病房门上小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赵老师,还有守在病床旁边的魏叔。岁月的流逝,他们都已经苍老,但面容依稀当年。魏叔正佝偻着背,在给赵老师喂稀饭,一勺,又一勺,十分耐心。赵老师目光痴呆,好像并不认得眼前这个人,不时地,要哭要闹,魏叔就放下碗去哄她,像是在哄孩子,那声音,又轻又细,怕是稍稍重了一点,就会掉在地上摔碎了似的。

我最后一次去医院见赵老师,是在她弥留之际。那天我接到囡囡的电话,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病房里,安静得能够听到落地的针。赵老师吃力地睁开眼睛,目光久久停在魏叔脸上,看了老半天,一只手,努力地伸过来,魏叔赶紧伸出手去,紧紧握住。此时,赵老师好像是在拼尽全力地说:“你,是谁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

魏叔柔声说:“是我,老魏。来生我投胎当教书先生,再照顾你一辈子。”眉宇间,尽是温存。

先是一滴,然后是两滴,再后来是一行、两行,泪水顺着赵老师的眼角滑落下来。

写于 2018.02.13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好故事。我的一个发小比我大几岁,赶上了插队,后来回城时就把她插队时嫁的一个基础人士(不是农民)带回北京,安置了工作,然后离了婚。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姑娘,就这么苦熬了半辈子。
格利 发表评论于
荒唐年代的悲催故事,我倒是好奇赵老师认不认得出作者来?故事的主线应该落在这里,而不是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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