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雨荷

在回国办事的一个星期时间里,文乐见了不少同学和朋友,还有一些潜在的客户,去了一些饭局,说了不少场面上应景的话,而那些客套话并不是文乐真正擅长的,说这些场面话的时候,他甚至还有点紧张。文乐更喜欢和一些知心朋友在小范围内一起轻松地聊天小聚。人一多的时候,就会有情面和场面,人们的心态就有些变化,和人少的时候不大一样,也正因为这一原因,场面上的话才就变得很有必要。文乐明白这一点,但总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文乐有好些年没回去过了,大家见面气氛很热络,但文乐感觉到热络中似乎夹着一些距离。文乐心里明白,他早就不属于这里了。

但文乐又属于那里吗?他也不觉得自己属于那里——那个他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只是赖以栖身的场所罢了。看上去有他个体面的工作,有个过得去的生活,有房有车有老婆孩子还有狗,但文乐心里清楚,他更象是混迹在忙碌的人群中,假装在生活,犹如吹竽的南郭先生。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就像加缪、卡夫卡、或是米兰·昆德拉在他们的作品中描述的那样 ——人生非常的荒谬,不可追究,不可细想。人们走到这走到那,好像是凭着能力和双手在掌控命运,但实际情况可能只是被浪涛拍打到这儿或是抛撒到那里。文乐回想已经历的半场人生,这是是他曾经期待和渴望的吗?他真地不确定,或者说他都不大确定自己曾经最期待的是什么了。看着逐渐远去的青春背影,梦想已一点点消散,他却还站在十字路中间,依旧不知道风在向哪个方向吹。人到中年,还是一事无成,时不时心里觉得恐慌。当然聚会时国内的同学和朋友都恭维他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乃人生赢家,但文乐只是淡淡地笑笑,他知道无论他怎么应对这些客套,都不会显得很恰当,便报以微笑,连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心里清楚,面上光鲜的生活,掩藏的是背后的苦涩和千疮百孔的暗影。

这次回国办事,进展比预想的顺利。最后一天,文乐在步行街的星巴克咖啡店和朋友谈完事情之后,这次回国所有预定的任务全部完成,文乐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就只等着搭明天一早的航班返回旧金山。这多出来的小半天时间里,文乐没有任何必须要做或特别希望做的事情,理论上他可以完全消失,就像他根本没在这世界上存在一样。所有的潮水都被挡在时间轴的两个端点上,要到明天一早,潮水才会冲下来。对文乐而言,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前所未有的体验。

文乐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觉得就在步行街周围转转也不错。步行街往往是一座城市的名片,是了解一座城市人文心态和市井风貌的窗口。文乐出了咖啡店,来到步行街上,外面阳光明媚,空气清朗。文乐浮生偷得半日闲,便尽情享受这秋天下午难得的闲暇时光。二十年来,他好像还没有过清净独处的时段。回顾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匆匆,让他应接不暇。他觉得自己一直都在疲于应付暴风雨般的生活——高中时应付考大学;大学毕业时急着找工作;工作后和女友谈恋爱时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结婚以后,让他头疼的日子正式开始,老婆督促他考试出国留学;后来又留在美国,找工作,办身份;换工作,生孩子;贷款买房,又换工作;送孩子学这学那,逼小孩学这学那,和老婆吵架;为孩子请私教,为送孩子去学区好点的学校,贷款换房,继续和老婆吵架;然后又是换工作,接着还是换工作,以至横跨美国搬家换地方,和老婆吵更多的架;这就是他二十多年的流水帐,和老婆吵架是这本流水账无时不在的条目。很多年前,文乐的老婆因不善处理和公司同事以及的关系,也是频繁地换工作,她一直没能很好地适应美国公司的环境,终于有一天在开工作例会时和老板大吵一架后摔门而去,潇洒地辞了工作回家,那时他们的两个小孩刚在上幼儿园。刚开始文乐还很支持她老婆的做法,觉得在公司里不顺心就先回家歇一阵在说。没想到文乐的老婆回家待了一阵以后,就不想再出去上班了。文乐觉得老婆的这种做法有点奢侈。作为第一代新移民,挤到别人家的地盘抢食,虽说也是凭本事吃饭,但毕竟可用的资源有限,在强烈的竞争中移民或多或少处于不利的位置。以文乐一个人的薪资很难支撑他老婆设想的那种生活,比如要在最好的学区买房,以便让小孩子上最好的学校,要请附近最好的音乐私教等等。文乐一想到这些都觉得吃力。另外他老婆读了二十多年的书才拿到的博士学位说扔就扔,大好的职业生涯就因为暴脾气而废了,文乐也觉得很可惜,但文乐老婆已铁了心不再为别人打工,怎么劝怎么吵都没有用。按文乐老婆的说法,反正她以后要在家好好培养小孩照料他们的学习,何必现在天天看老板和同事们的臭脸。文乐的老婆性子刚烈,无论是对同事或朋友,当别人和她观点和意见不一样时,她总希望别人妥协变通,因此各种关系都搞得很僵,这也是她多此丢工作的原因之一。自然,在小孩的培养方法和理念上,文乐几不得不依她,否则事情会闹到不可收拾。文乐老婆给两个小孩请了他们附近最有名同时也是最贵的音乐老师那里学拉小提琴,同时还请了钢琴老师,还一定要把孩子送到付费的私立学校,文乐觉得他一个人工作,很难支撑这种做法,但他老婆一心要这样做,等文乐上班不在家时,直接去学校给小孩转学,生米做成熟饭,不给文乐回旋余地。文乐老婆的说法是如果钱不够,那他可以找个薪水高的工作,小孩教育期间苦一点,而她自己则可以等小孩毕业后再出去工作挣钱。自此不稳定的工作和单一收入的压力让文乐每日如履薄冰,在办公室政治斗争中时刻不敢掉以轻心,常常做梦都梦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身心俱疲。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从没有停歇的时候,即使真有机会停歇他也不敢歇下来。文乐有时想,可能只有到了他这只陀螺最终倒下不动了,鞭子才不会再抽到他了,那时即便再抽他也没意义了。文乐想到这一点,心里翻出泛出一丝苦处,但看到着步行街上热热闹闹的景象,心里说在今天这自由自在的小半天时间里,让所有的烦恼和惶恐都暂时留在大洋彼岸和明天吧。文乐真希望时间能凝固,他就不用再回去面对和处理那些让人无法逃脱的纷争和困扰了。

文乐一边闲逛,一边观察步行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和各大奢侈品店闪亮的橱窗。这是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人群,然而街角和街上的各种声响却又让文乐觉得如此的熟悉。国内的街道是有灵魂和生命的,与在这街上行走的人有着情感的联结。文乐在街道上走着,能感觉到空气中的韵律和街道的活力,文乐感到非常的舒适和安稳;而走在国外的大街上,文乐完全找不到这种感觉,街道是冷冰冰的,那只是一条水泥或石头铺成的路面而已,街道两旁发生的悲欢离合与文乐是完全隔绝开来的,没有关联,也难以在文乐得心里引发共鸣。

文乐漫无目的地欣赏着街景。步行街四周高楼林立,街边的精品店富丽堂皇,多棟大楼外墙上巨大的电子屏幕里播放着由俊男靓女代言的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产品广告和五光十色的短视频。步行街的两边每过一定间隔就有长椅,人们或坐或站,或在用手机拍照。街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秋日下午的阳光照在文乐身上,让文乐感到很温暖和惬意。在这远离日常纷乱的下午,文乐是一个路人,一个旁观者,没有焦虑,没有担忧,生活真的很美好。

文乐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听到前面有节奏明快的音乐响起,过去一看一家商场门前的空地上搭了个不高的舞台,一名青春靓丽的女歌手在一群身材火辣的靓女的伴舞下开始唱歌。靓女们活力四射的样子不免让文乐感受到一股内心的躁动。歌曲之后有几个小伙表演街舞,鬼畜舞步引发人们一阵阵尖叫和喝彩。虽然这可能是一个有商家赞助的促销活动,但文乐发现节目的编排都是以有文化内涵的歌曲为主,有一首歌曲的歌词就直接与这个步行街的历史和渊源相关。文乐发现国内现在的商业促销也主打文化牌,相当有档次。观看节目的时候,文乐恍然中觉得自己仿佛时在音乐节看演唱会,非常的陶醉。

文乐没有买东西的打算,也就没有进商店或精品店去逛。在这场小型音乐会结束之后,他在步行街逛了一个来回,一看时间还早,便想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书店。他用手机查了一下,离这不远还真有家文艺书店,虽然不在步行街,但走过去也只要十几分钟。文乐便按手机的导航,打算去文艺书店。文乐爱美国生活二十多年,翻看的从来都是专业方面的资料和文献,以前在国内时养成的读书习惯在美国显得非常奢侈。一回到国内逛书店,又能勾起他阅读的欲望。在他出国之前,他差不多每周都要去逛书店买书,甚至到跳蚤市场淘旧书。到了美国之后忙于工作和生计,读闲书的心思就没有了。

文乐便离开了步行街,走到在一条稍微僻静的街边,石板路旁小树的树枝有时都能扫到他的脸颊。他一抬头,看到一个显眼的招牌,上面用颜体大字写着“秦淮舞厅”。文乐很惊奇在这闹市中心还有舞厅。跳舞曾是三十年前最流行的娱乐方式。文乐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每到周末学校的餐厅或学生活动中心都举办舞会,那个年代过来的学生或多或少会有舞会情节。学校舞会承载着青春岁月的激动和梦幻,承载着伤心和苦痛,承载着懵懂的恋情。不过那时学生心思简单,也胆小单纯,到学校舞厅跳个正经的交谊舞还扭捏半天呢。

不过多年生活的挤压,过去的时光恍如隔世,当年的学生现在都已人到中年,感觉也被磨得麻木和迟钝了。

是否去书店,文乐有点犹豫,最后他还是舞厅标识的指示牌去窗口买了张票。舞厅在二楼,走上宽阔的楼梯,穿过一个过道,钻过厚厚的门帘,文乐进了舞厅。

舞厅里面光线很暗。音乐轻松舒缓。舞厅的正中天花板上面的彩灯在慢速的旋转。花花绿绿的彩光打下来,在人们身上和地板上滑过,在舞厅里烘托出一种暧昧的氛围。

虽然光线很暗,但文乐还是能感觉到舞厅的设施有些陈旧,地板和墙壁似乎不那么洁净,舞厅里有个角落烟味刺鼻,空气有点浑浊,文乐一下还不太适应。他在舞厅转了一圈,先熟悉一下环境,毕竟上一次单独去舞厅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想看看现在的舞厅和二十年前有哪些地方变了。

舞厅里的女生打扮的大都靓丽整洁,给人一种清爽舒心的感觉。不知怎么的,文乐总觉得舞厅里的男人赶不上女人,有些男的大腹便便,有的衣着松垮,更有甚者,有的就坐在舞池边上的沙发或座椅上抽烟,吞云吐雾的样子让文乐觉得非常的粗俗。舞池边上的沙发和椅子摆放得不太整齐,有的似乎有些残破。毕竟,舞厅已不再是娱乐消遣的主流,慢慢地边缘化了,甚至都快成古迹了。现在的年轻人娱乐方式很多,蹦迪,唱K,或去酒吧夜店,或干脆就在家里打游戏玩手机看美女直播。

文乐站在边上观察跳舞的人们,舞客们形形色色,分不清来路。舞厅里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拿着长长的手电筒来回穿梭巡视,估计意在提醒舞客们收敛,不要作什么出格的行为。据说如果有女生尖叫或抱怨的话,保安就会打开手电照在不守规矩的男舞客脸上,让他在人群中露脸丢人。毕竟,在快餐文化充斥社会各个角落的今天,可能有人不会象二三十年前在大学舞厅里那样斯斯文文地跳交谊舞吧。

舞池边上站着一排排女生,有的在看手机,有的交叉着双臂,有的带着期盼的神色,有的则略显冷漠。男人们在她们面前穿过来看过去,象是逛菜市场的样子,文乐觉得这样有点的卑琐,作为男人,他感到非常不堪。同时文乐又觉得别人可能也这样看他,因为他现在也是这群男人中的一员。

文乐觉得真没必要象那些男人一样在舞厅穿梭来回掂量面前的女生,这也太露骨太猥琐了。他便停住了脚步,站定了。毕竟他只是意外地拐进舞厅,来重温一下学生时代的感觉。这样一想,文乐感觉轻松了一点。虽然文乐不再走来走去挑选女孩子了,但他还是在原地不时地打量周围的女子。在舞厅里,是不会有人注意或在意他的眼神的。文乐得左前方一个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裤子的女生,在舞池边上端正地站着,双手垂下,手掌向内在腹部自然交叉叠加,静静地看着前方。文乐无端地觉得这女生有点不一样。她应该不是舞厅里惊艳众人的那种女生,但是文乐看着舒心顺眼。文乐向前走了两步,便把手伸到女生面前,她打量文乐一眼,随后便把手搭在文乐的手掌上跟文乐进了舞池。

进了舞池,文乐才发现自己交谊舞全荒废了,舞步根本踩不到音乐的节拍上。文乐有点尴尬,对女生表示歉意说自己很多年没进过舞厅,舞步完早已忘光了,以前读书时觉得自己跳舞好像不算太差,本来还以为自己可以跳的。

女生说没关系,到舞厅跳舞就是放松,我们可以放慢脚步,试着跟着节奏就可以了。

文乐于是慢了下来。他的右手搭着女生的腰,随着音乐慢摇。女生的手很轻,舞步的轻重,文乐觉得刚刚好。

他们跳了几曲,偶尔也聊上几句。她说她叫雨荷,本地人。幼师毕业以后到了一家幼儿培训机构上班。他们时常要带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到不同的地方参加各种活动。现在的孩子,每个都是家里的宝贝,家长们各种要求挺多,万一有遗漏或差错,还不太好安抚。幼儿园老师的精神高度紧张,工作压力很大。单位每隔一段时间有业绩考评,还有幼师各种执照考试,雨荷说她的记忆力不太好,公司的各种考评让她不胜其烦。最后终于辞职离开,到市中心朋友开的一家服装档卖过服装,因为生意越来越难做,最终在其他朋友的介绍下到舞厅去陪舞。

“刚开始心里挺接受不了的,内心里很排斥,过了几个月才习惯了一点。”她说到。

文乐问是什么让她改变了心态。雨荷说她之前也试过其它事情。她在自己家所在的郊区租了地方想办幼儿园,家人也很支持。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花了几个月时间做广告,但最后只招到一个小孩,幼儿园自然没办下去。

“没有资质,没有财力,也没有关系,人们不愿意把小孩送到一个小姑娘开的私人幼儿园。现实太残酷了,真让人伤心。”

雨荷说她后来想明白了。她现在觉得在舞厅跳舞只是一份工作,每天按时上下班,与其它工作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她说这些观念其实也是那些和她跳舞的男人一点一点教她的,“也可以说他们就是这样给我这样洗脑吧”。

文乐对雨荷说,老男人灌输年轻女孩子这种观念,他们的动机非常可疑,那些老男人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比如象我,说实在的,也是不应该到舞厅来的。我总觉得到舞厅来的已婚男人不是什么正经人。”

“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到这里来的不少人也是不错的。他们这里来跳舞只是舒压而已,开心最重要”。她说她遇到过一些非常成功的人士。他们偶尔到这里来跳舞,有些只是因为压力大,又因所处的位置和环境的原因,不可能和周围的同事或朋友谈那些烦恼琐事。到舞厅找陌生人倾述,这样比较安全。

文乐说他是男的,知道这些到舞厅来寻开心的男人们心里都会想到些什么,因为他今天也至少也那样想过。

的确,今天拐进舞厅,除了想重温学生时代的旧梦之外,不能说文乐没有夹杂着些许其它的动机。多年来支离破碎的生活让他感到异常压抑。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现实太冰冷了,女人的温情和拥抱似乎是记忆中很遥远的事情了。想到乱糟糟的日子,他只在心里叹息。多年来文乐与女人没有过近距离的接触。虽然每天在工作上和女同事也有来往,但都只限于工作,从不夹杂任何情感,在心理上离她们非常远,这也是在美国工作多年形成的习惯。在异性同事之间保持距离,避免卷入性骚扰的纷争,这是职场上的常识。文乐觉得自己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每天都只是机械重复,日子黯淡无光。文乐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自认为也不是什么坏人。今天因偶然的缘故到舞厅跳舞,好像也不能说他是个道德败坏的人。

当文乐的右手搭上雨荷的腰身的时候,仿佛一股沁入心脾的暖流漂进他的心里,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化学物质从她身上传到他的手臂,继而弥漫全身。好像是回到大学时代的舞会,刚开始时文乐心里还有点慌张。女生的左手一放到他的肩上,文乐的心便安定下来,他揽着她跳舞,心里异常宁静和满足。文乐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到快乐还是应该感到羞耻。

他们跳着舞,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舞曲有时激烈,有时舒缓。

“你一看和别人有点不一样”。雨荷说。

文乐问她为什么这样说。雨荷回答道,“你一看受过良好的教育,文雅”

文乐不可置否地笑笑,“那不一定哦。可能我只是把邪恶和肮脏的一面暂时隐藏起来罢了。”

“看上去你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啊。” 她凑到文乐耳边说。“你揽着我让我特别有安全感”。

文乐有点吃惊,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溺水的挣扎者,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有时都快把他击跨了,甚至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他哪里能给别人安全感。雨荷说的安全感,应该是她的一种幻觉。文乐心想,或许她对其他舞客也这样说吧,可能只是聊天时的客套话而已,毕竟,陪人跳舞,让舞客高兴是很重要的。即便雨荷说的是她真实的感觉,年轻一点的女孩子,对年龄大一点的中年男人很容易生出这种错觉。

文乐对雨荷说,像他这样的中年男人,来舞厅跳舞总有点不太好,毕竟,跳舞是年轻人的事。

当年还是学生时,文乐偶尔在学校舞厅看到大叔搂着年轻女生跳舞,就觉得他们怪异,恬不知耻。而现在,文乐自己就变成了他当年很看不起的那一类无耻的中年男人。

“也不必在这点上太纠结。来舞厅跳舞,就暂时忘掉烦恼琐事,要快快乐乐的。我是舞女,就像民国时期上海的舞女一样,不该做的,不该说的,我不会做不会说的。”

文乐心里惊了一下。旧时的上海,不就是民国范的集中地么。民国范,让人心醉神迷。提到民国时的上海,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文学,小说,电影,张爱玲,杜月笙,十里洋场,大世界,百乐门舞厅,流氓大亨。文乐停住了脚步,雨荷也随之站住。文乐把头向后移了半尺,双手捧着她脖子,也不说话,仔细地端详她的脸,足有半分钟。这是一张不惊艳但很耐看的脸。雨荷迎着文乐的目光,不眨眼,也盯着他看。好一会儿后,她才出声:“怎么啦?” 文乐答非所问地说,“民国时的上海,嗯,不简单”。

他们跳上几曲后便在舞厅边上站着休息一会,不时地说说这,说说那。雨荷问了文乐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比如是哪儿人,做什么工作的,是来出差还是旅游等。文乐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有些支支吾吾。雨荷马上说不愿回答也没关系的,她知道有些客人不愿涉及自己隐私,她只是找些话题罢。

不过文乐很好奇雨荷的生活,毕竟这是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文乐只熟悉自己圈子里的逻辑,对自己生活圈外的东西知之不多。

雨荷说她是八零后。她说到这里来的舞客并不一定都喜欢年轻的女生,有的反倒觉得八零后能理解他们。

的确,过于年轻的女孩子由于人生阅历的关系,喜好和话题与中年男人不一样,不太容易聊到一块去。

他们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她的男朋友。雨荷说她男朋友是北方人,在北京工作,是她以前当幼师时带幼儿园小朋友到外地做活动时遇到的,她男朋友喜欢娇小的南方女生。雨荷说他们认识有很长时间了。文乐问怎么还没结婚呢。雨荷说她并不想去北方,她男朋友也不大会换工作来南方,所以就一直这样拖着。文乐问她男朋友是否知道她在舞厅跳舞,雨荷说这个没有必要告诉他。后来说到和男友的关系,她又流露出顺其自然,无可无不可的口气。文乐不确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只是说,她们因环境的关系,阅人无数,能碰到各式各样的男人,诱惑也很多,出口似乎唾手可得,这有时就会干扰她们如何做出正常的抉择,也就是她们的选择会与普通情况下的女子大相径庭,有时会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

文乐注意到雨荷的大拇指上戴了个戒指,他从没见过大拇指上戴戒指的,觉得奇怪,便问她大拇指上戴戒指是什么意思。雨荷笑着把戒指取下来,在她每一根手指上试着给文乐看, “你看,戒指太大了,只有戴在拇指上才不会掉下来”。文乐一看,还真是的,心里觉得宽慰了不少。总地说来,文乐不是太喜欢那种咋咋呼呼或是看上去很招摇不逊的女子。

在雨荷试戒指的时候,文乐看到她左手食是指外侧纹了一个小小的刺青,类似日本动画片中的快意飞刀之类的图案。文乐笑着说妹子大拇指上戴戒指,食指上纹刺青,有点另类,与你的气质不符啊,难道妹子骨子里想做小太妹吗?

雨荷笑笑说没有的事,那个刺青是用来掩饰她食指上的刀痕的。文乐仔细一看,刺青果真是纹在刀痕上,刚好把疤痕盖住。雨荷问文乐是否了解农村的生活。文乐说自己从小在农村长大,对农村再熟悉不过了,插秧割稻子,犁地耕田,这些农活在暑假期间他都做过。农村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到现在还让他心有余悸。

雨荷说她出生在郊区的农村。当然后来城市化,他们那儿现在成了很繁华的城区。她小的时候爸爸在外地,妈妈每天要到离家有点远的工厂做工,她两个姐姐住校,家里烧饭等家务都是她来做。做好饭还给妈妈送过去。那时她还在上小学。有一次切菜是就把左手食指切了一大口子,后来留下一个大大的伤疤。文乐问她当年那么小,哪来的勇气承担远远超过年龄的事呢?她叹了一口气说,那时就那个情况,只有她做,没办法。

其实文乐的左手食指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呈三角弧的刀痕,贯穿整个食指的外侧。也是读小学时切菜时被自己切到的。那时候文乐的父母下地干活,没日没夜。整个暑假,文乐和小三岁的弟弟在家里,要负责洗衣烧饭切猪草等简单事情。一次切菜时文乐用力过猛,切到手指,血流了一地。文乐当时从切破的刀缝里都看到骨头了,自己吓了一跳,背心发凉,汗毛都竖起来了。流点血倒没什么,但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白色的骨头,觉得很恐怖。文乐慌忙在灶台上的罐子里找了些豆瓣酱糊在刀口上,用毛巾在外面扎好。文乐的叔叔婶婶们后来还夸文乐机灵,知道用豆瓣酱敷上止血。其实当地的大人们也都是用地上的细土或豆瓣酱抹伤口的,文乐肯定是之前听他们说过或看到过,才会这样做的,否则小孩哪知道能那样处理。后来伤口愈合,食指外侧留下一块大大的突起,刀疤到现在都非常明显。

文乐给雨荷看类似位置的刀痕说,“我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雨荷拿起文乐的左手,用右手在文乐的食指外侧来回抚摸了几次。最后她的手停在疤痕凸起的地方,轻轻地揉了揉,说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文乐问雨荷她的家人是否知道她在外面跳舞,雨荷说她从来没给家里提起过。她只是每天按时上下班。对雨荷的这个说法,文乐有些怀疑。跳舞的时候,雨荷接到过一个电话,她向文乐抱歉说这个电话她必须得接,那是她大姐打来的。文乐看到手机屏上显示的正是“大姐”。文乐稍微避开站远一点,有意不去听她的私人谈话,所以不太清楚她和她大姐说了些什么。不过从她说话的语气可已看出,她们关系很亲密。文乐觉得她大姐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在舞厅接的电话,舞厅的舞曲那么响,再明显不过了。

“你遇到过什么出格的舞客吗?” 雨荷打完电话后,文乐问到。

“我也挑人的,看人大概能看出个好坏来,不合适的,不接受邀请就行了。”的确,她们在舞场里看到各色人等,估计瞄一眼就能把人归类。象文乐这样的人,吹牛说来是走过万水千山,但在舞厅里其实是个菜鸟,毕竟他一直都在极其简单的环境里生活。说的好听一点,内心里依然是年少时的模样,难听一点,就是个幼稚的中年男人。

也许是文乐问的太多了,雨荷笑着问文乐说该不会是记者在做社会调查,收集资料然后写书吧。

文乐说他还真希望能有记者写稿的水平,可惜他不是记者,更不做什么社会调查。“以前倒是很想写小说,但最终因自己能力不够而放弃了。”

文乐问雨荷为什么会怀疑他是记者,雨荷说他一直都在打探她的事情,而没透露过自己的任何信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如果你真不是记者,那就说明你的防范心很重。和你聊天,聊着聊着就感觉要聊死了。你该不是天蝎座吧?”

文乐吃了一惊,他就是天蝎座。

“哈,果然如此。天蝎座的防范心很重的,怪不得你处处设防。我前面说起有一个朋友可能要来找我跳舞的时候,我看到你都要拉下脸的样子,当时就想问你是不是天蝎座。”雨荷的话让文乐回想自己当时到底有没有流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文乐觉得应该没有。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舞客,并没有权利让和他跳舞的舞伴该做什么或不该做什么。他只是觉得如果在舞厅里碰到她的朋友或以前的主顾或者老相好,他会觉得很尴尬。

“我看到你有点不快,就叫朋友不要来了。天蝎座的人真爱吃醋,唉,天性。”文乐又在想当时自己吃醋了吗,应该不至于,不相干的事,吃什么醋呢。雨荷继续说,“天蝎座的人很厉害,报复心也强。偷偷摸摸地爱,轰轰烈烈地恨。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都能把对方整个半死,和天蝎座的男生谈恋爱,那就象惊险刺激的过山车。只要天蝎座想做的事,不管多难,他们都有毅力,想方设法也能办到。这是他们可爱,也很可怕的地方。”

文乐问她怎么那么了解天蝎座。她雀跃地说她是巨蟹座。“你知道,天蝎和巨蟹是最佳婚姻配对呢!”

文乐差点脱口而出这是个套话,但觉得这样太没礼貌,便忍住了。不过文乐的确在星座书上看到过天蝎男和巨蟹女是最佳拍档。他问雨荷是否真的相信星座,她说倒也不能全按着书上说的来做。“该信的时候就信,不该信的时候就不要信”。

雨荷的话还真刺到了文乐,因为文乐的初恋女友就是巨蟹座。那时他不懂星座,不知道天蝎和巨蟹是最佳婚姻配对,那是一段令文乐愧疚心痛的往事,他伤了一个一心盘算着准备过小日子的女孩的心,他打碎了她得期盼和梦幻。后来伤痕累累的经历让文乐相信,婚姻真的就是一个和谁搭档的问题。

文乐故作轻松地说道:“但我以前最喜欢的是一个白羊座女生啊”。雨荷笑笑,“白羊座?三分钟热度,和天蝎最不合适的!”。

其实星座这些消遣的东西,文乐也在网上看到过不少,只记住有关自己星座的一些内容,其它的都混在一起,不甚了了。他还是第一次听一个女生说的那么明确直白,那么肯定决断。

他们觉得跳的有点累了,便在舞厅边上的两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休息一会。文乐觉得有点口渴,就去舞厅另一头的零售部买了两瓶饮料。这里卖的东西比外面贵好几倍。这也很好理解。娱乐场所是赚钱的好地方。

文乐回来递给雨荷饮料的时候,雨荷向他道谢,并问他是否知道芥川龙之介。文乐觉得有点突兀,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

雨荷说,“我这段时间在看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说着,她打开手机给文乐看她拍的书的封面。文乐看到的是繁体竖排的《地狱变》,应该是香港或台湾出版的。文乐觉得封面设计看上去点怪异。

文乐说芥川龙之介是日本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在学校读书时看过他的一些作品,不过内容都忘了,只记得芥川龙之介的作品风格非常诡异。

“芥川龙之介的作品让人感觉很阴暗,非常的压抑。” 她说。

其实细细想来,文学史上好多伟大的作品多少都有点极端,甚至怪异的。如果情节完全正常,那就是日常生活的流水账,而不是作品了。人们在现实中都期望快乐轻松的日子,但看电影或文学作品时却喜欢看一波三折,惊心动魄或是缠绵悱恻却不可得的故事。文学作品里影响力大的作品很多都是悲剧,悲剧以其特有的张力和感染力,更能威动人。喜剧就相当于笑话或段子,一笑就过了,然后也就忘了。只有那些能让人悲痛惋惜的故事,或者说悲剧,长久地留在人们心里,挥之不去。不过芥川龙之介的风格的确非常的阴暗扭曲,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来。日本的作家,文乐还是更喜欢川端康成。川端康成的作品有美感,虽然也总是带着些隐隐的忧愁和悲伤。

雨荷读芥川龙之介的书,让文乐对她刮目相看。毕竟现在还能静下心来看书的人不多了,大家都是拿着手机刷抖音,玩微信,看电视剧,享受快捷便利的各种文化快餐。纸质书籍曾经带来的兴奋、幻想、寄托和期盼,大约不久就会从人们的普遍记忆中消逝了。

一个女生需要多强大的心脏才能读完《地狱变》呢?芥川龙之介是一百年前的日本作家。在一日千里的当下,读一位风格阴郁的作家的作品能帮我们解决现实中的什么问题呢?文学作品不是工具书,没法用来帮解决日常生活中的难题,也不能带来任何现实的利益,而是只会给提出更多的问题,并且这些问题无法简单回答或根本回答不了。可以说,读文学类的书籍,除了娱乐之外,还有一点不太实际的用处便是帮助人们洗涮心灵,抵御或者隔离现实生活中的丑陋和粗鄙,或者是逃避现实,在虚拟世界中满足自己的幻想。

他们重回舞池接着跳舞。有一阵子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音乐很抒情。文乐双手搂着雨荷的腰,雨荷则把双手搭在文乐两肩上。舞曲《我在路上遇到了你》响起的时候,文乐心里一动,向里轻轻地拉了拉雨荷,雨荷默契地向他靠近,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雨荷的双手从文乐的双肩滑向文乐的脖子,然后在后面交叉,两人完全环抱在一起。文乐闭上眼睛,沉浸在柔美的音乐中,他能感受到雨荷的呼吸。文乐的脸滑倒左边,他摩挲着雨荷的脸颊,雨荷的发丝扫过他的额头和鼻粱,文乐闻到她的发香。文乐感觉到覆盖在身上多年的孤单和与这个世界的疏离感象鱼鳞一般纷纷地脱落,身体的每一片肌肤都开始重新呼吸。文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心里说,生活真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舞厅里 Kenny G 的萨克斯音乐 《Going Home》响起来,乐曲悠扬,但似乎略带一丝不易觉察到的感伤。文乐特别喜欢 Kenny G 演奏的萨克斯乐曲。可以说, 是Kenny G 的独特演奏风格把萨克斯推到独奏乐器的地位。文乐正要好好地欣赏这支乐曲,舞厅的灯光却慢慢地打亮,然后是全亮了。文乐还没有从欣悦迷糊的思绪中剥离出来,非常的惊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雨荷说舞会要结束了。文乐才看到跳舞的男女都已分开,陆续朝舞厅出口走去。

文乐记得当年在大学跳舞时,最后一支舞曲总是“友谊地久天长”。时代变了,舞会的终曲也变了。

雨荷在入口处的小件寄存处取出她的外套,披在身上,和文乐一同出了舞厅来到街上。外面空气清新。文乐深深地吸了几口这秋天夜晚略带凉意的空气,心情舒畅无比。雨荷说已经很晚了,她要回去了。不知怎么的,听到雨荷说出这句话,文乐一下觉得有点不舍,到底为什么不舍,却又无法说出来。可能是太久没有和女生这样聊过天了吧。或许文乐真正不舍的是环抱女人在他臂弯的感觉。

雨荷说如果还想聊天,明天白天她还会来的。文乐说他的航班是明天一大早,白天时他已不在这儿了。

“要是有缘,那以后再来找我跳舞吧。你知道,天蝎座的人很厉害的,要是想做一件事,总能做到的!”

其实文乐明白好多人是不会重逢或不必重逢的。看到雨荷真地打算要回去了,文乐便付了雨荷小费。雨荷向文乐道谢,说今天过得很愉快,并嘱咐文乐今晚早点睡,明天要起大早呢。她在手机上打了辆出租车,不一会,出租车在身边停下,她上了车,车一直往前开,在街道另一端的红绿灯拐弯后,从文乐的视线里消失。

夜晚的闹市灯光绚烂,四周的摩天大楼外墙的灯光秀打出各种广告语和变换着色彩的魔幻图案,景色美伦美奂。文乐逛到夜市街买了一些本地的风味小吃,他今天吃起来觉得味道很特别,明显和昨天的不太一样。文乐觉得这是很多年来度过的最轻松愉快的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文乐从机场返回旧金山。回来以后有一段时间文乐的脑子里全是雨荷的影子,雨荷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文乐觉得自己有点荒唐,因为他并没有预期一场邂逅。无论如何这样的故事都不应该发生在他这个年龄的男人身上。中年男人对情感应该有充分的掌控,收放自如。舞厅里叙述的故事,只应该发生在那里并且留在那里,而不必带出门去。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处于人生低潮的中年男人文乐在舞厅里跳了一次舞,而碰到的舞伴恰好是一位懂得如何和中年男人聊天的女生,仅此而已。

当然,和雨荷跳舞让文乐重温一次大学舞厅的时光,能感受到女性特有的温婉,在冰冷的现实中体会到女人的温情,回忆和现实夹杂一起,带给他短暂的快乐和一丝亮色。但是,陪舞只是她的工作,犹如文乐见客户,谈合同,签单,握手,离开,这些动作并不一定带有多少感情色彩,也不会在情感上引起涟漪。

如文乐所畏惧的那样,回到旧金山后,让他心惊肉跳的潮水一下全部冲下来,生活重回原先的轨道。公司里、还有家里的烦心事一点都没有减少。几个星期之后,过去那些纠缠不清的乱事和没玩没了的麻烦完全把文乐淹没,文乐又回到以前的那种晕头转向,疲于应付的状态,已经分不出心神再去回想雨荷的故事。在日常生活的忙乱之中,文乐觉得,那天和雨荷跳舞,是一颗小石子掉落湖面引出的一圈小小的波纹,扩散后也就消逝了。实际上所有相遇的人,都只是各自生命旅途中的过客,不论多少遗憾,过错,或妄念,唯有时间不可挡;所有的相遇都是偶遇,是大海中两朵浪花的短暂相拥。转过身去,不留痕迹,而沉重的生活还要继续。

文乐觉得人生不易,有可能只是因为处于高度竞争的环境中而生出的臆想而已。文乐也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觉得人生不易。客观地看,文乐的人生可能并没有比别人更艰难。夜深人静的时候,文乐觉得自己是生活洪流中的沙粒,渺小卑微,没有多少掌控自己路径的能力。迷迷糊糊中,文乐心想,即便真的只是人海中的一颗沙粒,但谁又不是十月怀胎的灵魂人物,满怀期望地来到这个世界;谁又不是岁月累积的顶尖人物,试图掌握自己的幸福呢。 这两句话,是文乐读书时一首流行歌曲里的歌词,他第一遍听到时就非常喜欢。可能他无端地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会充满了艰难。文乐躺在床上,又想到明天一早要早点送小孩去参加校外的活动,但办公室的例会又不能迟到,他又开始盘算着时明早的间点和路线,不一会,困顿淹没了文乐,他还没有算好明天的路线,更没有来得及回想雨荷的故事,在沉沉睡去之前,他隐约有点忧虑,明天又是难熬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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