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俄罗斯的古典文学与当今社会的关系

    近日,不少读者给我留言,问为什么不登新文章,他们等着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实我和我的朋友这些日子都写了,还没有少写,但就是无法和读者见面,只要是时评,几乎都无法登出,胎死腹中。如果再翻检文档,可以看到,我早拟了几十个题目,有的还写了大半,写着写着就没有了情绪,我意识到,它们不可能问世。
    这样吧,为了对得起读者的关爱,再写一篇谈谈文学,这大概没有大问题。
   上一篇谈文学的题目叫《遥想俄国当年》,就有读者问,那个时间你怎么能读到这么多文学书啊?这里我说一个小故事,以前我也多次谈起过。
    我是1969年3月3日,离开上海去北大荒的,半年之后,农场又来了一批上海知青,
其中有个高中生,名叫施关悟,带来一个皮箱,打开一看,我眼里透出光来,竟是一箱子世界文学名著,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当时我们精神空虚,无所事事。老施不是给我送来一箱子精神食粮吗?如果他的皮箱中是数学、物理书,那我很可能就去学理工科。可这是一箱子文学名著,就给我规定了一条路。施兄是上海比乐中学的,运动开始学校图书馆被砸了,他是有心人,就偷偷跑过去,每天偷出一些来,许多天下来,就偷出一箱子!这真是个善举,这个环境下,偷书不算偷,与其被毁坏、灭迹,还不如让它们在荒芜的年代里滋润知青的心灵。
    那好,我就讲讲读俄罗斯、法国大师作品的感受,再谈一下俄罗斯古典文学和当下俄国的承继关系。

(一)

    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公认的俄罗斯的两个巨擘,这两个大师的伟大的特点是什么呢?我觉得,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折腾自己。
    陀斯妥耶夫斯基写的主人公大都是一些幻想者、忧郁者,所以,他们的折腾,是幻想者的折腾,是病态的折腾。而托翁笔下的主人公大都是理性、健康的,他们折腾自己,是以道德、理想的标准来折腾自己,找出自己身上的缺陷。
    由此可见,托尔斯泰的折腾自己,是他在寻找精神出路,寻求人类的完善。他严肃地说,人类不应该这样的,而应该是那样的。而陀氏的自我折腾,你可以感觉到他在哀叹:人类本身就是这样的!忧郁、疯狂、犯罪,就是人的本性。
    长篇小说《罪与罚》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出于疯狂的想法,杀死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他认为老太婆是有罪的。然而,在实施愿望之后,他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更加不安宁了,始终在罪与非罪之间挣扎、斗争。书中对他心理精彩繁复的描写,就是一部犯罪心理学的教科书。他内心的斗争是如此激烈,成天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以至他再不向人倾吐、坦白,就要疯掉了。他去警察局自首,警察听了他的陈述,却认为他生热病发昏,更加不相信是他杀的,大学生越发惶恐了,他想,是不是警察有意放纵他,给他更大的伤害。罪行越是被掩盖,他越是要证明自己是罪犯。
    长篇巨著《复活》,是托翁晚年的作品,是典型的折腾自己。贵族聂赫留道夫以陪审员的身份出庭审理了玛丝洛娃的案件,他认出了被告就是十年前被他诱奸、抛弃,随之堕落的女孩子。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为了给自己的灵魂赎罪,他四处奔走为她减刑,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无效,玛丝洛娃被押送去西伯利亚,聂赫留道夫就与之同行。
     一般人诱奸了一个女孩子,事情过去十年了,谁会一直惦记着呢?谁会因此而改变自己下半生的生活轨迹呢?然而,聂赫留道夫却认为是自己造成了娜塔莎的堕落,罪恶的根源在他,他要忏悔,要赎罪,通过自己的行为使世界变好。
    一直在想,文学是干什么的?这样的自我折腾有意义吗?
    两个大师告诉我们,折腾自己,是因为我们的灵魂中有致命的缺陷和罪孽。
    世上只折腾别人,不折腾自己的,有吗?当然有,那肯定不是文学。皇帝就是专门折腾别人的,皇帝是折腾天下人,来满足他一人。当今政客也难得折腾自己,因为他身上承载了太多的党派的现实利益,他们必须为此斤斤计较。
    托翁是通过折腾自己,从低地走向高山。他承认自己有卑劣的品质,却向往着高尚,这就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
    看了陀斯妥耶夫斯基,你就知道人的内心有多么复杂,多么黑暗,多么深刻。我们不是幻想者,但幻想者就附在我们身上。
    我为母校写的文学句子:“如果你解剖了自己,也就是解剖了人类。”就来自这里。
能够自我折腾的是真实的人、善良的人、低调的人。文学的迷人,也恰恰在这里。折腾自己是人类的一个高级的精神属性。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不折腾自己的。

    许多人都喜欢俄罗斯文学,它们曾经是那么辉煌。为什么在当今世界上,俄罗斯这个国家却显示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呢?文学作品展现出俄罗斯人丰富的性格,和当今俄罗斯人的关系是什么呢?这些都值得我们思考。
    我读俄罗斯文学,有一个印象,俄罗斯人是很固执的,他会顽强地坚持一个观念。与此相应的是,它的文学不是灵巧的,灵动不是它的属性,相对于美国文学、法国文学来说,它的叙述是笨拙的,心理活动是冗长的,我们因此认为,使用这种叙述方式的民族似乎有很大的惯性和惰性。它广袤的领土更是助长了它的惯性。
    正是这种固执,使得俄罗斯人习惯坚守过往的思维方式,当世界已经大踏步朝前走了,他们依然沉溺在过往的生活梦境中。历史上,彼得大帝和苏联时代是他们兴盛时期,而现在的俄罗斯远远不能和它们相比,所以,重温帝国梦,试图恢复旧时的版图和雄风,始终是普丁的心愿。这次他悍然入侵乌克兰,就是对帝国旧梦的渴望和憧憬,而北约东扩只是入侵的一个借口。更令我们吃惊的是,虽然俄罗斯国内爆发了游行示威,但是大半俄罗斯人却支持普丁的做法,民粹主义空前高涨。今天看到消息,俄罗斯的鹰派军人说,为了子孙的安全,他们必须用40年时间,彻底消灭邻国的隐患,他列举了波兰和罗马尼亚两个国家,是清洗的对象。这是对主权国家的战争叫嚣,是明目张胆的侵略言论。他试图重新祭起丛林哲学的旗帜,并大行其道!如果所有的大国都持这种认识,这个世界还会太平吗?
应该说,在俄罗斯的古典文学作品中,这种固执和自大,都有痕迹可觅,如果任其在现实世界中发展,将是可怕的。
    它的第二个特点是有野心。面对西欧,俄罗斯人常常为自己的粗野而自卑,俄国作家中,屠格涅夫是最接近西欧的作家,他的《猎人笔记》就充满诗意,显得十分明朗、灵动,和很多俄国作家不一样。我们可以说,在俄罗斯人的自卑后面,蕴藏着巨大的雄心和野心,沙皇帝国的扩张历史使得他们对世界抱有很大的企图,这一切在俄罗斯文学作品中都有丰富、深刻的反映,形成一个强烈的情结,它是极度自卑和极度自尊的相结合。广袤的土地,是它面对西欧国家的最大优势。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了,为什么它一直有强烈的领土扩张欲望,为什么一直有国家不安全感。
    记得读过托翁的一篇短篇小说,一个人得到神的旨意,从太阳升起时朝外走,尽可能走远,走过的所有地方都属于他的领地,但必须在太阳下山时回到原出发点,如果回不来,所有的土地都将消失。故事如何发展,亲爱的读者已经猜到。那人心里充满了欲望,大踏步地往前走,有时他也抬头看太阳,心想,还早着呢,我的腿是那么有力,肯定能赶回去,往前走,走,没问题。所以,他像马一样狂奔,最后当他意识到要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太阳无情地落到地平线下去了。一切归于零。
    这可能是个民间传说,托尔斯泰把它写成散文,或许是他窥探了这个民族的奥秘。领土是这个民族的最爱。
    俄罗斯人的第三个特点是崇拜强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就是一部写新人,写强人的小说。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个思想家,他描写一群受新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面对窒息的社会,思考怎么办,该如何行动?作者明确地表示,作品的主人公都是普通人中的“新人”,而只有拉赫美托夫这样的极少数人,才是新人中的特殊人,也就是我们讲的“强人”。而对强人,作者只作了简约的描写,仅仅展示出宫殿的一角。我记得有个细节,写拉赫美托夫晚上睡觉时发出呻吟,引起别人的注意,去偷看,原来他是睡在钉有铁钉的板床上,浑身扎出血,以磨炼自己的革命意志。
    不知为什么,谈起这个艺术形象,我就想到普丁,他开飞机开坦克,赤膊骑骏马,曾经迷倒许多人,认为他是个真正的硬汉。硬汉还有柔肠,莫斯科的悲伤之墙,是纪念受斯大林迫害的受害者而建立的,普丁面对此墙,曾经伤心落泪。谁能想到,若干年后,他竟然入侵邻国,向同宗同源的乌克兰人开火,还一再进行武器升级,使用国际禁用的温热弹等,残忍地杀害人民。是什么让他发生了变化,实际上的独裁,帝国梦的幻觉,使他严重地误判了形势,完成了彻底的蜕变。而且,他动辄以核武来威胁。就是说,他可以采取军事行动,你不能反抗,只能乖乖投降;如果你胆敢反抗,他就要动用核武。世上还有比这更无耻、荒诞的法西斯逻辑吗?
    普丁曾说:“给我二十年,还你们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就是这种野心的最好诠释。而如今的俄国是一个什么面貌呢?大家有目共睹。所以,把民众的愿望寄托在某个不受控制的强人身上,是完全靠不住的。
    正因为“固执、野心、崇拜强人”这些特点,所以,当这个民族接受了暴力革命的理论之后,就显得尤其狂热、执着,一发不可收,使得俄罗斯大地成为被鲜血浇灌的土地。尤其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大清洗,无数人蒙冤死去,其中许多都是优秀的知识分子,有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我想也不乏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列宾、柴可夫斯基等等人的后代,令人扼腕。
    这些政治人物,没有一个延续了文学大师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折腾自己的传统,不仅不折腾自己,而且反复地折腾别人,往死里折腾。这就是文学和政治严重分裂。当然,反思斯大林时期可以视作这个国家总体上折腾自己。
    历史还没有彻底打成死结,还可能柳暗花明。如果摒弃旧式思维,恢复和发扬俄罗斯文学的优秀传统,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崇尚自由、民主,做到人和人之间的真正的平等,国与国之间的平等,那么,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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