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随着疫情的起起伏伏,办公室的口罩政策也几次摇摆,戴上,摘下,再戴上,再摘下……一直到现在,很长时间来,公司都不要求戴口罩了,但在餐厅、卫生间和走廊上,偶尔还能看到嘴巴上捂着口罩的人。
从回去上班开始,每一两周总会收到公司发的电子邮件,即使现在也是如此。
“……有一名雇员某天在某办公室测出新冠阳性,所有和他/她接触过的人已经被通知,请大家在必要的时候继续采取措施,戴好口罩,勤洗手,保持社交距离。”
上个周三,我早早来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去餐厅泡了一杯热茶端回来。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座位离我不远的杰瑞,一脸的笑容,很开心的样子。
“早上好百合!告诉你个新闻:我要调到楼上约翰他们组了,我很开心!一直觉得在现在的位置,我不能发挥我的潜能。”
“太好了,祝贺你!真替你开心!”我由衷为他高兴。
他又站在我座位旁边聊了半天,聊公司现状,聊组员趣闻…过了一会儿,猛然拍了一下脑门说:“哎呀差点儿忘记,我一会儿有个会,再聊。”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起我和他不打不相识的经历……
去年年底,公司对员工的办公室工作空间进行调整。我所在的小组搬到了另一个楼,和一个陌生的小组成了邻居。我的座位,是在和其它小组交界的地方。公司的政策是:每人每周必须来办公室至少三天。
那段时间,某些天,我会因为过敏拼命打喷嚏。说来奇怪,以前每年春天,花粉过敏非常严重,眼泪鼻涕横流,痛苦不堪。这几年,花粉过敏越来越轻了,以前冬天我从不过敏,这几年偶尔却会有过敏症状。是因为灰尘?还是干燥?一直没有搞清。不由感叹自己老了,身体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反应。
搬家后的一天早晨,我来到新办公室,落座没多久,旁边就有一个身影略过我的座位,坐到了我对面的座位上。
“你好百合!我叫杰瑞,你的新邻居。”杰瑞热情地打招呼,“以前咱们好像在哪儿碰过头。”
“新邻居好!你们组搬来得比我们早啊。”我微笑着回应。杰瑞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黑头发还没开始变白。他个子偏高,肚子那儿稍有些发福。脸上的表情很生动,好像随时准备和别人打招呼的样子。
现在的办公室安排是所谓的“开放空间”,布置得有些奇怪,和这边的邻座离着挺远,和另一边的邻座却近在咫尺,只隔着几个大屏幕,比如我和杰瑞的桌子。疫情期间公司这样安排,同事间聊起来,并不是没有怨言。
我和杰瑞很熟络地聊了起来。他很健谈,话题连绵不断。从新冠谈到自己两个上小学的孩子,从家乡谈到自己的兴趣爱好,他给我看桌子上他的家庭合影,还有孩子们给他做的庆祝父亲节的手工,很自豪幸福的样子。
“对了你也许不知道,我是犹太人。你对犹太人了解吗?”
我摇摇头。“我听说犹太人找另一半时要也要找犹太人,是吗?”
他笑起来,“不完全是,与家庭有关。我的妻子就不是犹太人。我也不是严格的犹太教信仰者。对了,你知道犹太人的一些习惯用语吗?”
我摇摇头。杰瑞开始跟我表演,他们生气时喜欢这样说,高兴时喜欢那样说,骂人时这样说…..我听了感觉很新鲜,不时被他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
这时来上班的同事慢慢多了起来,我们也就停下聊天,各自开始忙自己的事。
大约午饭时,好像看到杰瑞拿着包匆匆从身边经过。中午经常有出去办事的人,我丝毫没在意。
第二天我在家上班。下午一两点钟,手机上一条短信进来了,是和我同组的美女瑞吉发来的。我和她同事已经七八年,私交甚好。
“百合,有件事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可受人之托,还是要问一问。刚才杰瑞过来,问我你今天没来上班,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的原因。他看你昨天打喷嚏流鼻涕,怀疑你有新冠,昨天只上了半天班就回家了。我跟他讲我会问问你。”
“什么?”我感觉到血正在往头上涌,一种委屈、近似屈辱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
凭心而论,如果办公室里周围有个不熟悉的同事明显身体不适,我也会有类似的担心和疑虑。但到了自己身上,心情还是很压抑。
“我怎么会有新冠?过敏而已。”,我回复道。“如果有或怀疑自己有,我不会到办公室祸害别人的。而且,他对我有怀疑,完全可以直接问我,干嘛搞得这么复杂。”
放下手机,心里有些别别扭扭,很不舒服。在电脑上点开“teams”,看见杰瑞名字旁边的圆点是绿的在线状态,忍不住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你好杰瑞!我听瑞吉说你怀疑我是新冠,认真告诉你一声我不是,你看到的只是我最近的过敏症状。还有,咱俩座位那么近,你下次完全可以直接问我。”
“百合,希望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我的孩子年龄小,还不能打疫苗,我老担心自己会从办公室传给他们……”
“没关系,我很理解,我也经常有类似的担心和顾虑。对了你一般哪几天去办公室?也许最近一段时间,我们错开一下比较好。”我答复道。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气鼓鼓的。唉,这疫情搞得人人自危,人人怀疑,我这气也不知该撒给谁。
“百合,我们可以用语音聊一下吗?我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杰瑞那边又来了一条信息。
“那好吧。” ,我答。
杰瑞的声音很快从电脑里传了出来,“百合,如果我所做的让你觉得不快,我郑重向你道歉。现在我知道你是过敏,不是新冠,那咱们也没必要非要彼此错开上班时间,你说呢?”
这事暂时就这样过去了。经过这次风波,后来在办公室再碰到杰瑞,大家总有些讪讪的不太自然,也不会像初识时那样兴高采烈地聊天了。
又过了一两个月,有天去办公室,发现杰瑞远远坐在另外一个边上的位置。
正暗自惊讶,杰瑞踱步过来,跟我说:“百合,我换座位了,纯粹是工作需要,你不用多想哈。”
“好的,知道了,没事,谢谢你告诉我。”我答。心里想,与我有关又怎样?这世界已经够乱了,我可不能再庸人自扰。
很快圣诞和新年到了,我们全家都去打了第三针疫苗,到外州的妹妹家玩了一圈。回来后,一家人都有点感冒症状,但没发烧。两三天后其余人症状都一已消失,只有我还咳个不停。从小时候起,由感冒引起的咳嗽在我身上就总是久久不去,现在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
新闻上说奥米克容病毒又到了新一波高潮,大家又都有点紧张了起来。在组里一次网上会议上,我抑制住咳嗽的冲动,和组员们开玩笑道:“我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又会被戴上新冠的帽子。”
组员们认识大都很多年了,很多已经成为了颇有默契的朋友,对我和杰瑞之间的波折也略知一二。
新年后回去上班一周左右,一个中午,突然收到人事部一个叫吉尔的女士的电子邮件,约我第二天下午2点在会议室101面谈。不管题目还是邮件里都丝毫未提面谈原因。
一天心里都在忐忑。会不会是被裁员或解雇?两年前几百人被裁,即使被裁掉,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瞅瞅不远处的老板,看他在神色平静地开着会,不像是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那或许是我有别的事情被人事部抓在手中,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或者可能是与保险或401k有关?
第二天不到两点,我就早早在101坐稳,做好随时迎接风暴的准备。
1:59,门准时开了,一个个子瘦削,戴着眼镜的女士走了进来,热情和我打招呼。她面色白皙,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
“你是百合吧,认识你很高兴。我是吉尔,半个月前刚刚加入公司。
找你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反映你有新冠症状,想让我们核实一下情况。很抱歉,按照相关规定,我们不能告诉你怀疑你的员工的名字。”
“真的假的,又一次?”我自言自语道。不知该觉得难过还是如释重负。
吉尔听出了话音,追问道:“以前也有人怀疑你得新冠?”
我苦笑了一下,说出了杰瑞的名字。
吉尔说:“这次的事情,与这个人无关。”
我跟吉尔叙述了上次事情的过程,咳嗽经常拖得久,还有自己经常过敏的事。吉尔着重问我是否打了疫苗,我说当然,第三针刚打完没多久。
吉尔说:“很不幸是,你的这些身体特点在新冠流行的时代很容易被误会。这样吧,你换一下座位怎么样?”
我问:“换到哪里?我想和我们组员在一起,这样大家一起讨论问题比较方便。”
吉尔说:“放心,你还是和你们组的同事在一起,只不过从这头换到了那头。安娜跳槽了,她的桌子刚空出来。这个座位和别人相互影响少,非常安静,你会喜欢那里。”
我点头应允,又想起一件事,问吉尔:“那我岂不是又和杰瑞离得比较近了?不会又有问题吧?”
吉尔笑了:“这次你们不是面对面,中间还隔着一个座位呢,不会有问题的。”
第二天,我换到了新座位。刚开始还有些不快,把东西安置好开始工作后,发现这位置真不错:周围邻居少,经常可以随意走动,离餐厅、卫生间、会议室都不远。是一个闹中取静的位置。
老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过来对我说:“百合,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如果哪天觉得不舒服,就在家上班好了,没问题的。”
我感激地说声谢谢。说来也怪,搬到新座位后,我的咳嗽和过敏症状都奇迹般地消失了。我也从未有机会知道,谁是第二次怀疑我新冠的同事。
我和杰瑞重新恢复了聊天。我和他都习惯大清早来上班,虽然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两人不用扭头或者站起来,彼此的话就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聊周末见闻,公司活动,八卦周围不断中标的同事,好像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直到两个月前,杰瑞跑过来跟我说:“百合,你这几天可能会听到我经常咳嗽,不要觉得奇怪,我和家里人上周都测出新冠阳性了,现在已经转阴,所以才又回来上班。唉,都已经10天了,还是没有完全恢复。”
我生性比较粗心大意,不仅没注意到他咳嗽,连他上周不在办公室我也毫无察觉,就以为他和我来办公室的日子正好错过了。
我说:“谢谢你来告诉我,祝你尽快康复!”
经过两年半的新冠抗战,大家的心都已经疲了。现在任何关于新冠的消息,都已经不能在心里激起很多波澜。
很快杰瑞也完全恢复了。以为我们一直可以在早上人不多时经常愉快地聊聊天,没想到两个月以后,又听到他要换组的消息。
午饭后,老板过来问我项目的有关问题,我回答着,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杰瑞从我们旁边经过,并目光狡黠地冲我挤了一下眼睛。
看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我想,以后也许不能经常看到杰瑞了,但我和他不打不相识的疫情故事,以及疫情带来的林林总总,却总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