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张爱玲》
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见,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张爱玲的家世是望族,不只是望族,而且据说还是“贵族?“贵族”或“平民”虽然和写文章不发生关系,但是当时张爱玲在发表文章之余,对于她自己的身怀“贵族血液”却是“引以殊荣”,一再加以提及,裨众周知。
读者或间;张爱玲的“贵族血液”是怎么一笔帐呢?说来话长,原来听说张爱玲的爸爸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换句话说:就是李鸿章的妹妹,嫁给了某姓之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长大之后,嫁给了姓张的男人,这姓张的男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张爱玲。这意思也就是说明张爱玲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李鸿章既然入过清廷,对”太后老佛爷”行过三跪九叩礼,口称道:“奴才李鸿章见驾”,受过那拉氏的“御旨亲封”。,那么她的父亲既要了李氏的外孙女,所谓“外甥像舅”,张爱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点“贵族”的“仙气儿”了。当时张爱玲以这点‘贵族仙气儿”来标榜她的出身,许多人虽不以为然,但念她“年幼无知”,也还没怎么样。最可笑的却是当时文坛上有一个大名鼎鼎,颇受汪精卫赏识的作家胡兰成,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的,但由于他赏识了张爱玲的文章,便因而赏识了张爱玲,并且托“仙风道骨”的邵洵美介绍相识,惊为天人,所以不惜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文中除了把张爱玲的文章形容成“横看成岭侧成峰”外,更把她的身染”贵族血液”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
谁知以这篇文章做导火线,便引起了我和张爱玲以后的误会.原来在当时,苏青、张爱玲和我本来都是很熟的服友。时相往来的.平话对于她的标榜“贵族血液”,我从来未置一词过.但是这次忽然看了一向两眼朝天的胡兰成,竟用政论家的手笔,写了这样一篇神魂颠倒的软绵绵的捧场文章,居然也一再强调张爱玲的“贵族血液”,便不禁一时心血来潮,以戏噱的口气,也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的调侃了一场。我记得说的最重的是先把胡兰成的独占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捧场了几句。使自使断章取义,问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什么时候“侧看”?这还不算,最后把张爱玲的“贵族血液”调侃得更厉害了。我记得当时我举了一个例说;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因为她的父亲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其实这点关系就好象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使自说自话说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点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如果以之当生意眼、便不妨标榜一番。
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行见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这篇文章发表不久,陈蝶衣兄主持的大中华咖啡馆改组卖上海点心以后,果然反以”潘柳黛女士”笔下的”贵族排骨面”上市).最后并以“正是:且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为我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之结尾.当时我是只顾好玩,说得痛快,谁知以后不但胡兰成对我不叫应了,就是张爱玲也“敬鬼神而远之”,不再与我轧淘。以后隔了十年。再到香港来时,据说有人向他谈起我,她还余怒未消地跟人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地。
我在前文已经说过。关露的心境,是受了老处女的影响,已经变成孤芳自赏,移情于花草鸟兽了。但张爱玲却是除了也有这样一点心理以外,她还受了美国噱头主义的影响,时常在别人冷不防时抓住机会;把自己表现一下,这是张爱玲和关露不同的地方。但也是张爱玲比关露更聪明的地方。
后来她在上海时,又一度攻读于圣约翰大学,虽然没有毕业,但教会学校的神髓被她领会到了。所以在处世待人的手法上。有时虽不合于中国人的习惯,但是却因合乎“外国人”脾气。比方与人的会,如果她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睑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姐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难的外国人脾气。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费坦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向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的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的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合了古外古今的大噱头,她把目已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往意?”——怪不得朋友们告诉我,说这次在香港碰见张爱玲,张爱玲的穿着一如常人,一点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想见她是引人注意的目的已经达到,不需再以奇装异服为号召了吧?听说她现在在美国,过的也是平平常常的日于.在中国卖弄美国噱头,到美国再去卖弄中国噱头,我想聪明的张爱玲很可能已经放下剪刀,拿起厨刀,在美国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传秘制”“李鸿章杂碎”的“贵族”烧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