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六十年代的北京,東單往南過了東長安街路東的一條胡同,叫蘇州胡同,進入蘇州胡同不遠,拐個彎兒,就到了范子平胡同,有個小姑娘每個禮拜天上午,騎著一輛26寸的自行車,那是一輛英國飛利浦坤車,車把上挂著一個大大的布袋,每次騎到范子平胡同那個四合院門口,她會停下車,吃力地先將車抬上三層臺階,再跨過近一尺高的木門檻,進入四合院的大門洞,然後把車靠在門洞裏的墻邊,鎖好車,提著那個布袋走進院子,來到院子南屋,輕叩門扉。
這個小姑娘是誰?每個禮拜天來到這裏做什麽?
這小姑娘就是本人,每個禮拜天上午來回琴,用現在的話來説就是上鋼琴課。當時的鋼琴老師是市女十三中的音樂老師,姓黃,她并非專職教琴,平時她在學校教音樂課,所以,禮拜天才有時間教我這個學生。説起來能找到黃老師,是因她的女兒黃平,我們同在少年宮手風琴組,知道我正找鋼琴老師,便將她的媽媽介紹給我了。
這段往事幾乎被我忘記了,正巧日前與失聯多年的朋友見面,他恰好當年就住在范子平胡同,而他的母親當年也在女十三中教書,與我的黃老師互爲同事,他還提到那個院子的北屋住的是高大夫,是他家的家庭醫生,因此,他十分熟識那個四合院,甚至依稀記得本人禮拜天回琴搬車的樣子,不久,就從南屋飄出琴聲。
我八歲就學會騎車,九歲就開始騎車上學,現在這個年歲的孩子上學放學都需家長陪伴,我們那個年代,父母都要工作,哥姐有他們自己的事,記憶中我的母親從來沒有陪我去上學或學琴,也從未擔心過我的安全問題,可能當年的社會風氣比較淳樸吧,所以,騎車上學,騎車回琴,全靠我自己,也不覺得這算什麽了不起的事。
至於那個大布袋,是母親親自照著琴譜的尺寸,用窗簾布做的,那窗簾布是我家在上海的英國進口窗簾,極厚,是母親從上海帶到北京的,而那窗簾在北京并無用武之地,母親廢物利用,便爲我縫製了琴譜袋。這個“母愛布袋”非常牢固結實,即使過了幾十年仍然健在,我的哥哥現在就用它來放手提電腦。
印象中,黃老師衹有我一個學生(從未見過其他學生),也不用交學費,每至年節,母親會叫我帶一些禮物給黃老師即可。記憶猶新的是黃老師也是廣東人,操著一口跟我媽一樣的口音,令我感到十分親切。我在黃老師那裏大概上了三年的課,她家的擺設我仍有印象,家具老而舊,爐子就放在進門不遠處,一部高大立式鋼琴靠西墻而立,爐子和鋼琴之間是有抽屜的寫字檯和椅子。衹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黃老師的老公,他好像常年不在家,這在當年的北京是常事,尤其是知識分子家庭,什麽歷史反革命、國民黨特務、右派分子等,隨便扣個帽子,這家的男主人就消失了(不是進監獄就是去勞改)。
那時學琴的孩子很少,上小學時同班同學大約四十幾人,學琴的衹有三人,上中學後全班衹有我一個學琴,而且老師開始講革命教育,生活要艱苦樸素等等,這時的我逐漸感到如坐針氈,全班同學就顯得我特別,那滋味真是難受。有一次上音樂課,課前同學們都擠在那架舊鋼琴旁邊亂彈、玩鬧,我擠進去坐在琴凳上隨手彈了一首【小步舞曲】,剛學的曲子,你推我搡的同學們聽後便起鬨,這時音樂老師進來了,問道“剛才是誰彈琴”?我紅著臉跑到一邊,羞愧難當,絕口不認剛才是我彈的。當年大家唱的是【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而我隨手彈的竟是……..,無地自容啊。此事給我印象極深,從此不在公衆場合碰觸鋼琴,也不再跟外人承認我會彈琴的事,仿佛會彈琴成了我的原罪。
幾年後文革,破四舊首當其衝,不合時宜的鋼琴當然被搬走,我雖然不捨,但心裏卻有種説不出的輕鬆----家裏終于沒有這個資產階級的東西了。文前提到的飛利浦自行車,一直都是我的專用車,車前面還有一隻端坐的公獅標志,由於是坤車(女用車),座位和車把之間是彎梁,上面有淺藍和深藍的顔色裝飾,非常適合我這樣身材不高的女孩子,但我當年并不懂那是英國車,更不懂飛利浦牌子代表什麽。
與鋼琴一樣,我周圍的同學沒有人騎這種車,有車的同學騎的都是國產車,永久啊,飛鴿啊,而且都是28寸的車,羡慕得我不行,心中被一種自慚形穢的陰影所籠罩。於是,某天我將那部飛利浦自行車送到東單三洋(可以賣舊貨的店)賣掉了,用賣掉的錢自作主張買了一部28寸飛鴿牌自行車,雖然騎在上面并不舒服,但我依然有種自豪感。
母親回家見到嶄新的飛鴿車,問這是誰的車,我說是我的新車啊,那你的飛利浦車呢?賣啦!我回答得甚爲驕傲,記得母親的表情複雜-----想駡我吧,賣車已是即成事實,不駡我呢,這麽好的英國車就給賣了,換了個國產飛鴿。母親慍怒而不想跟我講話,這是那個年代的特點,她不便或不敢多説。
直到多年以後,我逐漸長大成熟,才明白當年我的荒唐。不過,這也是當年那個顛倒黑白的社會,潛移默化了少年的我,而隨眾心理對我更是毫無抗拒之力。所幸二十歲時我對當時的社會已有了分辨能力,不再隨波逐流,更重拾鋼琴,充實自己,不荒廢屬於我的青春歲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