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ndpa B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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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边回来,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一车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婆婆说到了Dementia,阿茲海默症,老年痴呆症,说她多年好友Ali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她的孩子已经不让她开车,不让她自己出门,下一步可能就是要把她送进养老院了。我的好朋友Ela的婆婆也一样,她公公一个人搞不定,也在和子女商量,实在不行就送养老院。还有不少我们认识的人,都先先后后地失智了。最可怜的是我婆婆的亲家,我小姑子的婆婆,她四年前失智后几次开车迷路,到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被家人赶去接回来。终于有一次开车不知道去了哪里,家人找不到,报了警,第二天大清早我们接到电话,说她的车在距墨尔本几个小时车程的一个小镇被发现,车迎面撞上了对面来的卡车,人当场就没了。没有人知道最后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开车去了那么远?为什么没有像从前一样停下车求救?那时也是冬天,她冷不冷?饿不饿?是不是很害怕?事后一家人内疚得要死,小姑子的丈夫因为母亲这么惨烈的离去人憔悴了好久。

不知道为何Dementia的老人越来越多,这个病又治不了,患者自己可能没有痛苦,他们可能已经忘记了一切,被忘记的人却很难过。

然后他们自己也会离去,会被遗忘。比较死亡,被遗忘才是最可怕的吗?可是我们每一个人不是都要被遗忘吗?我突然想写一下我认识的第一个有Dementia的老人Grandpa Ben,他经历了失忆,然后离世,没有子女,没人记得,是不是我的回忆会让他的存在稍晚有一点价值呢?每一个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人都是有原因和使命的,有人出现是为了开启你的智慧,有人出现给困境中的你施以援手,有人给你温暖和勇气,有人让你学会感恩和珍惜,没有人无缘无故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最不济也是让我们彼此见证在这世间留下过痕迹,也或者今天的一切貌似毫无价值,说不定会在几个生命的轮回后水落石出,其义自见,好像人类第一次测到的引力波在宇宙间走了十几亿年才到达地球,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十几亿年后的今天都荡然无存了,但是引力波可以证明,一切都存在过。

爱因斯坦曾给女儿写信说: ”有一种无穷无尽的能量源,迄今为止科学都没有对他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生命力,包含并统领所有其他的一切。而且在任何宇宙的运行现象之后,甚至还没有被我们定义。这种生命力叫“爱”。当科学家们苦苦寻找一个未定义的宇宙统一理论的时候,他们已经忘了大部分充满力量的无形之力。爱是光,爱能够启示那些给与并得到它的人。爱是地心引力,因为爱能让人们互相吸引。爱是能量,因为爱产生我们最好的东西而且爱允许人类不用去消除看不见的自私。爱能掩盖,爱能揭露。因为爱,我们才活着,因为爱,我们死去。爱是上帝,上帝就是爱。“

因为爱,Ben的故事就是有价值的了。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爱,还是飞蛾扑火的爱,细水长流的爱,还是成人之美的爱,大爱,小爱,每一种爱都应该得到祝福。

Ben是我的旧邻居,很多年前的邻居,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老婆Jean,他很爱她。Jean患了老年痴呆症,已经不能出门了,每天坐在一个大大的椅子上看电视打瞌睡打发时光,Ben还是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发定期修剪,手脚的指甲随时变换着时尚的颜色,这些都是Ben自己的杰作。在Ben的悉心照料下,Jean虽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漂漂亮亮的活着。我就从没有听她说过什么话,Ben还是提到她就是一脸的幸福。

Ben那时已经80多岁了,他年轻时曾是一个军人,二战时最远到过太平洋岛屿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日本人打仗,战争给他留下了几条像蜈蚣一样的伤痕和对日本人的仇恨。和所有的老人一样,Ben喜欢忆旧:他的童年、他的军旅生涯、他和Jean的爱情、他们早夭的唯一的儿子……他的人生或欢喜或悲伤,就和杯中的酒一样,有美味如玉露琼浆,有火辣辣的难以下咽,最终都要自己吞下。

他日渐老去,慢慢糊涂,我还是常常带当年的幼子去隔壁看看他,想确认两个孤独的老人平安无事,好像如今我每晚一个电话确认自己的老母亲平安无事一样。除了老婆Jean,这个世界上Ben最爱的人应该就是我的儿子了。从襁褓中的婴儿,直到孩子牙牙学语,他每天风雨无阻地过来看他。我大脑里面永远有一个画面,那是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Ben站在我家临街的落地窗前,把白发苍苍的头抵在玻璃上,一边敲玻璃一边往里张望。正满地乱爬的小人儿就像小狗一样闻声而去,扶着玻璃站起来。一小一老,一里一外,隔着玻璃咯咯地笑。

后来我们搬家了。搬家前Ben已经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他本来开车,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真不知该替他捏把汗,还是替马路上的车捏把汗。不知道是谁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政府,他们派了教练来,几次测试下来发现他真的糊涂了,便取消了他的驾照。Ben不服气,照样悄悄开车出去。我们批评他,他就顽皮地眨眨眼睛说:“你看到的可不是我,那是我的双胞胎兄弟。”为了阻止他开车,我们开始每周替他买生活必需品,可就这样也挡不住他,终于有一天他开车出去迷了路,被警察送回来。

他还开始说有人偷他的东西,说得像真的一样,他怀疑每周过来的社工,隔壁好心的邻居Julia。他开始把现金放在身上,每次看到一叠钞票从他的衬衣口袋里露出来,我又忍不住担心他,可是说了他又不听,我也不再敢去家里看他们两老了。

我们走后不久Ben和Jean就被送进政府的养老院了。起因是Jean生病住院,Ben去看她,竟然在医院里迷了路。医院通知了政府,政府决定把这一对生活已经难以自理的老人强行安顿在养老院中。

我们再去看他的时候Jean已经离世了,Ben一个人住在养老院里。那家养老院在一条临着墨尔本海湾的小街上,我们会在征得养老院的同意后,带Ben出来看海,去附近的餐厅喝咖啡,吃饭。那时孩子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我们扶着已经老态龙钟的Ben慢慢散步到大海边,一边走一边听他抱怨养老院的菜饭难吃,养老院好像死亡集中营,哪个护工又对他不好,,,,,,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记得我们,反正每次离开的时候他都站在养老院的玻璃门后哭得像个孩子。

想起在广州时听两个老太太聊天,她们说到住进养老院后的种种不快和不适,最后还是离开了,搬回来和子女同住。其中一个老太太总结道: ” 算了,还是和自己的女儿住好些,哪怕天天挨骂呢,也终归是自己的女儿。” 看来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老之将至都不是好事情,何况西方没有老人和孩子同住的文化,更何况Ben也没有孩子。那时我看到一个电视新闻,一个西澳的女人收留了邻居的老人,只听说领养孩子,难得听说谁领养别家的老人,所以才上了电视。我每次告别时看着Ben哭,回到车里也要哭一场,恨不得学那个善良之极的女人把Ben带回去算了。但是养老院肯定不会同意,Ben的房子被卖掉以后钱应该就进了养老院。他也回不来,钱也回不来。

因为文哥工作的原因我们必须搬回中国,那次是三月离开的,四月份再从北京打电话去养老院找他,接电话的人就告诉我们他已经去世了,就在我们离开后的一个月。如果没有人探望,住在再好的养老院也没有盼头,失去了盼望,人很容易就丧失求生的意志吧。

曾经读到过这样一句话:“ 赵四风流朱五狂,凡尘旧事俱成往。” 我的人还没有完全老去,记忆却已泛黄,即使昨日可以重现,怕也是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Ben的故事我也就只记得这么多,有时候回忆中人和事都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有时候呢,好像是站在汪洋大海中,左右不见人,回头不是岸,有多怀念就有多怅惘。

好多年过去了,想来Ben已经在天堂和他的亲人们团聚了。祝福他。

容榕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枫散仙' 的评论 : 谢谢。人老了病了都是可怜的,然而我们终究老去。我不能回国尽孝,只能把这份孝心放在其他老人身上,如此而已吧。
枫散仙 发表评论于
你是真善良啊,老Ben一定会在天堂里为你祈祷。我当年在美国第一次车祸,就是被一个右转弯的老者连跨3个lane,撞到了在最左lane上的我。下车看驾照,居然是89岁的老年人,哎。Dementia是非常痛苦的病,家人和本人都受煎熬,又没有希望。养老院的社会生活问题又很难解决。估计澳洲的养老院还是属于上等的,Ben也应该算幸运的人了,走之前还有你这样一位善良邻居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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