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小百货店

从上海到西雅图,从新闻采访到中文教育,唯一不变的是对文学的热爱。爱读中英文好书,爱听古典音乐,爱看惊心动魄的影视剧,爱美食,爱烹饪,这一切都融入笔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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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是个生意人。以前所谓生意人,就是商人。没有官员体面,但是比穷书生和农民富足得多。商人做的生意也是可大可小。像我们无锡的荣氏家族,就是富甲一方的资本家。而我的奶奶娘家的亲戚里,有很多公司经理和高级职员,他们也自称是经商的。

我外公的商号名字很隆重,叫作“荣盛昌百货商店”,他的店两间门面,在四十年代已经算是比较大的铺面了。外公的产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的父亲就拥有这家店。不过那时卖的大多数是日用小百货,比如针头线脑,比如竹壳热水瓶,给附近的居民带来很大的便利,不能和现在的百货商店相比,其实现在看来,叫做“小百货店”可能更为贴切。

等外公作为长子继承了店面,他就把小本生意扩张成了百货商店。那时正值抗战胜利,无锡的北塘是著名的米市码头,天天船来船往,川流不息,因此外公的生意蒸蒸日上。虽然店里有伙计,外公还是天天里外操劳。他按商季去上海进货,这样才能保证他的商店里有最时兴的货品。那时候,无锡到上海之间火车的速度慢悠悠的,外公常常早上出发,很晚才能回家,有时还会在上海的小旅馆过夜,一趟趟奔波就颇为辛苦。但是因为他的货比别家价廉物美,周围的人家特别喜爱光顾。特别是少奶奶们,觉得上海来的胭脂头油雪花膏比无锡市面上的稀罕,而最受欢迎的是他家独销的玻璃丝袜(尼龙袜)、玻璃木梳(塑料梳子),印着英文字样的斯威特(sweater,毛线球衣)和橡皮胶鞋,在当时几乎算得奢侈品。

外公店里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专营结婚用品,比如印着大红牡丹花的脸盆、痰盂,还有织锦的枕套和被面。附近有钱好好置办婚嫁的人家,都喜欢到外公店里订好货色,而外公也非常诚恳,生意公道,愿意先一样样备好他们所需,最后一并结账。

平时在店铺里的日子外公也不闲着,帮着伙计卸货、上架,帮着会计盘点、算账,还要应酬客人,迎来送往。妈妈常常记得外公晚上回家,给他的几个孩子们一人带一串糖水荸荠(荸荠切去皮,用竹签串成串,在红糖热水中煮熟),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外婆聊聊一天的见闻。

那时虽然时局不靖,外公靠着这个商店不仅维持了自家和兄弟们的生计,日子并且过得挺滋润的。比如,外公特别喜欢美国商品,呼作“时来货”。正如上文说的,抗战后,美军有很多供应物资流入上海民间。外公每次去上海,不仅是进货,而且会买点儿美国的牛肉汤(beef stock)、克宁奶粉或者其他罐头。他自己从不独享牛肉汤,哪个孩子胃口不佳,就会在在他的白米粥里淋上几勺,孩子们顿时吃得津津有味。唯有外婆不吃牛羊肉,嫌味道腥膻。

外公也常常会有接待供应商或者大客户的机会,那时他会穿戴整齐,一身纺绸长衫,再戴上西装礼帽,冬天披一件派克长大衣,到火车站亲自迎接。陪着游览观光和吃完饭后,如果客人提出,就得去舞厅应酬。但是外公洁身自好,总是让外婆半途前来作陪。有时候我母亲在家无人照应,外婆会带上她,但是嘱咐她只能坐在最后面自己读小人书,不能看着灯红酒绿羡慕。我母亲会偷偷看着外公在舞池中翩翩起舞,这是一个她有点陌生、有点敬畏的父亲,一个成人世界中有着自己的事业和交际圈的男人。

外婆虽然子女多,要当家,但还是比较闲适的“少奶奶”。妈妈更是讨人喜欢,因为长得像洋娃娃,常常被邀请去做婚礼的小花娘。有一次她搭伴的花童还是我们家乡一位号称“橡胶大王”的小儿子,可见外公算得一个有点身家的生意人。

1949年以后,外公的商店每况愈下。开始他的妹妹读完中学后和店里的一位伙计恋爱了,但是我的小姑婆在无锡找不到工作,外公的店里也开始人手多余了。无奈之下,这对新婚夫妇去了青海的三线城市,在那儿终老。妈妈虽然成绩优异,为了给家里节省开销,去了不要学费和饭费的师范学院。最后,在满城庆祝公私合营的爆竹声中,外公的“荣盛昌百货商店”黯然关门大吉了。

在外公的商店关门后,他一直郁郁不乐,直到去世。一方面,后来工作中的强体力劳动摧毁了他的身体,另一方面,他的心情也十分低落,有时借酒浇愁。我对外公的印象不是太深,但是我记得我和哥哥的出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他每次来我家,都会夸我家的院子清凉宜人,我们两个孩子懂事乖巧。我的奶奶和他也特别投缘,可能双方都是生意人家庭出身吧?

最近一次让我想到外公的百货商店,是大舅的名片,印在上面他工作坊的名字就叫做“荣盛昌”,我想,他一定想继承我外公的家业,做出一番成就吧?可惜,这个名称听上去已经和这个流行用英文、甚至法文命名商标的因特网时代格格不入了。

在时代的浪潮里,每个人大概都不由自主。外公的一生从得意到失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现在我妈妈还偶尔回忆,那时站在无锡北门的三里桥上,远远就可以看到外公百货公司字号的霓虹灯--那是她童年最灿烂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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