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此世,此生》第四十章三

等到一七,三七和五七全都烧完后,祭拜的仪式也就告一段落了,爱新和杨越一起告别了家人相伴着坐车回了她们自己的家,母亲赵氏的这一生从此彻底了结了,往事也许还会时常在儿女的怀念中闪现,而她的人生已经从真实化为了故事。

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结局,或者说这是这世上所有人的结局,哪怕你活着的时候做了多么了不起的惊天伟业,最终都将和万千人一样成为一个在后世人口中流传的故事,这是人的历史,既是无奈,也是平等的。

就在赵氏这个不识字的老太太平静地走完了一生的时候,另一位曾经叱诧风云半辈子的老人这时也即将迎来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他就是之华和长水他们的四爷爷,韩家曾经最有出息的人物,韩兆景。

兆景当年在文革中被罢官,紧接着又死了老伴,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捱了许多年,直到文革结束,政府给他平了反,虽然因为到了年龄不能再回到从前的领导岗位上去工作了,但是摘了走资派的帽子兆景还是感到无限欣喜,市里同时又给他恢复了待遇,使他离休后的生活得到了保障。

兆景于是又找回了很大一部分的生活乐趣,就在这时有人提议给他介绍一个老伴,让他在日后的生活中也能有人照顾。兆景也觉得一个人寂寞太久,所以想了一想就同意了。

中间人给他介绍的这位老太太也是有些来头的,她的家族曾是当年上海滩上的名门望族,亲哥哥还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她小的时候宋氏姐妹都曾是见过的,后来国民党倒了台,他们家也跟着垮了,家人四散奔逃,哥哥去了台湾,而她留了下来,五七年的时候被下放到了东北,就一直留在了这里。

最难得的是老太太极其清高,虽然大半辈子被人咒骂是“资产阶级余孽”,可她一直都是我行我素,始终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可能是为出身所累,也可能是她自己的眼光太高,所以她一辈子没有嫁人直到如今。

兆景听介绍人这么一说,对这个讲究了一生的“资产阶级大小姐”起了好奇心,他虽说革命了一辈子,但是到底出身富裕家庭,后来又一直在洋行工作,所以生活作风和那些工农兵的干部还是不太一样的,现在文革也过去了,社会又重新宽松起来,而他也到了暮年,这时忽然就不想再讲究那些原则了,所以他就真的去见了这位从大上海来的老太太。

 

两人见面倒是谈的很好,老太太姓顾,闺名蔼德,教养极好,谈吐文雅,虽然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但是腰身仍然纤细,见面那天她穿了一件青色带暗花的布旗袍,严谨地盘着头发,手里还拿了一个黑丝绒的手袋。

兆景看到这样的她宛若时光倒退了五十年,在他还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也曾在洋行酒会上欣赏过这样的大家闺秀,蔼德稳重优雅的气质甚至更胜当年的那些女子,因为在她眼角眉间堆积起来的纹络里有岁月沉淀下来的大气和忧伤,阅尽了世事千帆,她的轻声慢语中参杂了超脱世情的慵懒,她看起来完全符合人们放在她身上的标签,她是属于资产阶级的,从骨子里就是,而那曾是兆景多年前一心要打碎的东西,可是今天他却忽然感到很迷人。

 

蔼德之所以今天来见兆景,一是对这个先前的金融家革命者,后来的走资派,感到了兴趣,兆景的一生可以算是个传奇了,蔼德心底里多少还存留了些小时候读的那些浪漫英雄的影子;

二是她也确实有些为生活所迫,蔼德虽然一辈子没有结婚,但是她在文革的时候收养了两个老朋友的遗孤,都是女儿,老大叫慕兰,性情虽然有些偏激,但是身体倒还健康。老二小彤却让她操了不少的心,因为当年亲眼目睹了亲生父母被造反派用棍子打死了,小彤从此就有些疯傻,蔼德那时收养她也知道之后会很辛苦,可是孩子实在是太可怜,又再没有别的亲人肯要,所以考虑再三她还是把小彤领回了家。

文革结束后,慕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直接参加工作了,前不久经人介绍和单位里的一个同事结了婚,蔼德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可是小彤这些年跟在蔼德身边疯病一直都不见好,蔼德如今年纪也大了,精神见短,而且退休后工资不高,改革以来物价上涨,她的这点钱要给小彤看病还要敷衍她们两个人的日常生活实在是有点捉襟见肘,所以当她听介绍人说兆景是个离休干部,工资充裕又没有孩子时便动了心。

 

兆景和蔼德见了面后,彼此都有了好感,所以后来两个人就真的走到了一块。兆景并不计较蔼德身边带着个疯孩子,他钦佩蔼德的勇气和悲悯心,而且他一个人寂寞了这十多年,现在忽然有家有个一直保持着小孩子举止的小彤,倒反而让他觉得很有乐趣。

只不过兆景和蔼德到底还不能算是一类人,蔼德又是独身了半辈子的老姑娘,所以两个人在一起过了最初的新奇,慢慢地在生活琐事方面就开始有了很多分歧,他们又都拉不下脸来吵架,所以就共同选择了漠视对方,好在两个人都有了年纪,生活阅历丰富,他们自己倒也在这样冷淡的关系中找到了一种平衡,而思想像个幼儿的小彤更成了他们生活的纽带和调节剂,使他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相伴过了将近十年。

时间进入了九十年代,本来比兆景小了十几岁的蔼德却先撑不住了,她得了肠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兆景把她送进医院,再回到家中,忽然就觉得房间空了,虽然小彤还是一如既往笑嘻嘻的,但是兆景却知道心里一直有的那根支柱倒了。他在桌前默坐了良久,最后拿出信纸提笔开始给蔼德写信。

当蔼德在医院里收到兆景的信时,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情感,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心脆弱的像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兆景的信就像是清晨里的一滴露珠,滴在花苞上,让那花心轻轻颤抖。蔼德知道命运待她不薄,在这将死之时突然就让爱情的欣喜降临在了她的心中,她怀着这份喜悦开始给兆景回信。

虽然兆景每天都会走来医院看望她,可是两个人见面时却绝口不谈信上面的话,他们像是守着一种仪式一样每天等待着邮递员送来情书的那一刻。两个历尽了风霜的老人共同悟到了这种智慧,等待是爱情的催化剂,思念可以使甜蜜翻倍,那朵花在将放未放之时,才是让人最多遐想的时候,蔼德和兆景便用这种方式细细绵绵地留住对彼此的思念。

直到蔼德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刻,兆景才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亲吻,他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爱你!蔼德,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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