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失佚跟古籍的整理研究有关。古籍整理要求识字断文、正确标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历史上汉语言文字的变化是很大的。古文研究的基础性工作,首先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根据小篆、大篆、古文对汉字的形、声、义做出解释。清朝段玉裁给《说文解字》作注,他的《说文解字注》成为近现代古文研究的标准工具书之一。《说文解字》是存在局限和错误的。许慎说文解字以篆书为基础,没有涉及到甲骨文等更早的文字,离汉字的本源还不够接近。
现代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研究是很杰出的。古代汉语有语法,但是不成文法。王力先生这一代语言学家借鉴西方,建立了汉语的语法体系。古代汉语没有标点,句读主要是读者的事、不是作者的事,而且句读不等于标点符号,有时产生歧义。清末开始从西方引进标点。甲骨文研究展开之后,文字学又有了新的发展。
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是一部经典,除了说文解字,还涉及语法、标点、音韵以及各种实用古文知识。《古代汉语》最大的优点之一是告诉读者,古文方面,并无通人。《诗》三百篇,难以理解的字句很多,后人就整首诗的意义能达成共识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论语》为四书之一,历代研究很多,但其中有的字句也很难理解。唐朝王勃的《滕王阁序》是名篇,时间相对晚近,其中宇文、王将军何指,难解。古文断句是个难题,容易出错。现代汉语里面,标点符号是为了方便阅读理解。但是对于古文,在基本理解之后,才能正确标点,所以很难。不光一般读者犯难,连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这样的古籍出版机构也经常出错。不光今人出错,有时前人的句读就是错的。这些《古代汉语》中都有说明、举例。
《古代汉语》这部书从一九六二年初版到现在已经五十七年了,重印了六七十次,也修改了好些回,但还是有一些明显的错误。这里仅举一例。第二册附录二《汉字部首举例》关于肉部的说法不准确。汉字含月的有两类,明、朝等是一类,含月旁;脊、背等是另一类,属肉部。书中说,古文中肉部“月”中的两短横,本是一点一挑。这个说法是错的。查战国简牍、秦汉隶书、魏晋钟王楷书、唐颜柳楷书,月旁和肉部月的写法没有明显差别,绝大多数中间都写成了平行的两横;少数不平行的有的是月旁,有的是肉部月,明显是由于书者随意。
对于古文,除了无心的误会,还常有故意的曲解,而古人无以自辩。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南宋朱熹的《诗经集传》,偏就从诗三百中,读出不少的淫邪来。朱乃硕儒,对《诗》的看法跟孔子本不应有大的分歧。之所以有分歧,是因为他的礼和理,跟孔子不尽一致。他的《四书集注》到底是注解儒家经典,还是兜售自家想法,值得怀疑。学术的生命在于创新,但曲解前人的思想并不是学术创新正当的方式。
话说华夏五千年文明史,不曾中断。但是如果后人对古籍不能正确理解,恐怕不能说完全没有中断。即使没有中断,也有不小的隔膜了。
革故鼎新,“革”字的本义,是去毛的兽皮;只去毛,不是全抛弃。一百年以前,胡适提倡“整理国故”,以现代方法,整理、研究古籍。鲁迅不以为然,认为国家危亡时期,以救亡图存为急务。须知亡国有两种形态,丧失疆土是一种,文化灭绝是另一种。整理国故,非但与救亡图存不冲突,其本身就是救亡图存努力的一部分。社会文化的发展创新以传统为基础,不是建造空中楼阁。整理国故,不但不会妨碍社会文化发展,相反可以温故知新、大力促进。
西方至少从十八世纪就开始引进中国典籍。《孙子兵法》成为美国军方必备图书,并被广泛应用于商业、法律和体育等对抗性行业。整理国故有利于救亡图存,《孙子兵法》是一项铁证。美国最高法院里面有孔子像,反映了孔子思想世界性的普遍价值。哈佛、普林斯顿和斯坦福等大学里面,都有从事中国研究的机构;中国研究就是中国学。中国有从事美国研究的机构;美国研究就是美国学。除此之外,中国还出现了不少的国学研究机构。国学的概念是不恰当的,是一种自我矮化。中华典籍是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具有世界性的普遍意义,并不只局限于中国。《孙子兵法》、《老子》、《论语》等是国学吗?不是的,它们属于普世价值,跟数学、物理、化学一样。
今天我们要了解前人的思想行为、还原历史真相,就面临这重重翳障,有的是知识性的,有的是制度性的,有的关乎学人的态度和道德。只有有意识地破除这些翳障,才有可能取得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