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得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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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张老先生,他身上插有两条管子,分别排尿和排大便。肛门附近有一粒水瘤,手术后无法愈合,时常流出恶臭的脓水。床头放有一叠四方形的厨房纸,就是用来吸脓水的。据社工介绍,他行动不便,加上居住的地方离咖啡店太远,没有人说话。整天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越乱想身体就越痛,所以儿子希望有义工可以上门来陪他聊天解闷,让情况有所改善。

79岁的张老先生10年前患结肠直肠癌,做了造口。3年前发现前列腺癌,手术后得挂尿袋,下半身有四处病灶。他是托福园慈怀病院与甘露关怀协会合作下由甘露的安宁志工陪护的一位末期病人离异,小学未毕业。张老先生太太是马来西亚人,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教会的牧师。张老先生眼下和小儿子同住,由女佣照顾。

看见有志工上门来陪伴,张老先生立刻来了精神。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兴高采烈。虽然只是小学学历,却显得“江湖”阅历丰富。大秀自己对新加坡街道的认识,又以不屑的语气批评现在的医生只看电脑,不看病人。2002年,他因下体大量出血就医,6天用了4万,惊叹医院收费贵得吓人。10多年来,他就象现在这样,一直只能躺在病床上。他说志工们都是安娣不用避讳,就主动掀起盖在下体的被单让志工们“欣赏”他下身的两条插管。志工们虽然心里有些不适,也只好接受。面对这位健谈又倚老卖老的老人,甘露的志工们看到了他常年卧床无人陪伴的寂寞,认真倾听着,默默包容着他。

 

精彩人生

小儿子曾对志工们坦言他收留老父仅仅是出于良心。哥哥姐姐都不愿管父亲,他才不得不管。这位老人为何在日薄西山、身患重疾之时会遭遇这种无人问津的尴尬?随着一次次的探访不断加深了解,甘露的志工们逐渐明白了张老先生过去曾有的,和普通男性不太一样的“精彩”人生。

张老先生自小家境贫寒,父亲虽然是基督教徒,却抽鸦片好赌败家,他18岁时父亲就早早去世。为了纪念父亲,他在双臂纹上基督和十字架。即便把神纹在身上,也没有督促他往正道走。他一生交了17个女朋友,直到30多岁才有了固定的工作,在海格路租了个摊位卖佛像佛牌,但也只做了6年。40岁左右赚了10多千后就开始豪赌。抽烟、喝酒、玩女人。自己生性风流,却在大儿子的婚礼上看见太太和别的男人跳舞而醋意大发,把太太一把推倒在地,随后儿子拿来了离婚协议书让他签字。这样的男人,自然让太太子女寒心。太太不得已离婚,孩子们都是靠母亲辛苦工作赚钱养大。因此他与子女尤其是父子之间关系非常恶劣。

浪荡一生,自知没有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而今病入膏肓的张老先生明白有人肯收容已经不错了,也不敢奢求家人的额外关照。他长期躺在病床上没人搭理,不得不看儿女们脸色过日子。儿子常常对他摆臭脸,脾气不好。请来的女佣疏于照顾,买来的助行器和轮椅几乎没有用上。他觉得女佣煮的食物不好吃,太硬吃不下,煮软了又不合胃口。却又不敢对儿子提什么要求,常常吃得下就勉强吃几口,吃不下就干脆不吃。长期营养不良,双颊深陷骨瘦如柴。有时女儿买了水果上门来看看他,也会带他去复诊。做牧师的女儿常要对他宣教,希望他得到基督的救赎。当着女儿的面,他刻意讨好委曲求全;女儿人一走,他就忍不住对志工们讥讽抱怨。

常言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落到这一步凄凉晚景,他不得不硬撑着虚弱的病体想尽量照顾自己。腿痛就拿斧标风油来搓,希望减轻疼痛。身体乏力站不稳,站几分钟就需要躺下,还要逞强自己换药、冲凉、上厕所。出于面子,他总告诉志工们他可以自己生活,无须假手他人。他因此跌倒过好几次,手上都有伤痕。担心看病花钱给子女增添负担,更加被人嫌弃,他常常为治病的花费抱怨,整天担忧钱的问题。

重病在身去日不多,内心惶惶不可终日,凄凉无助又无人愿意倾听。浑浑噩噩,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最后总是自觉是生命的受害者,把一切遭遇怪罪过去;怪罪他人;怪罪环境,唯独不肯正视自己的过失。种种情绪思来想去变成怨与恨在心里纠结。志工们上门,每每听到的都是他的满腹牢骚、指责抱怨。这种情况下有人愿意来听他倒出心里的“苦水”,也真是一种慈悲。

人生百态,每一种状态的存在都是生命的一种如实示现。象张老先生这样沉迷于追求个人欲乐,罔顾家庭责任,不断给家人子女带来伤害的男人们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应该为数不少吧!面对这样一位众人心目中的品性低劣的“坏”男人,我们的志工站在女性的角度,站在道德感、价值观的角度,时时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不断喧哗的批评的声音。要对你无法尊敬的人展现一份内在的慈悲和关怀,这一份功课,实在是格外考验人。我们的志工尽力克制内心的道德评判,耐心地象对待其他病患一样对张老先生嘘寒问暖、悉心陪伴。

正如溺毙之人紧紧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生死关口绝望而孤独的老人渴求着这份情意与温暖。他又出于那点可怜的自尊,希望证明自己是对别人有用的,证明志工们的陪伴是有价值的。于是申诉病痛之外,总爱在志工们面前侃侃而谈,自夸知识丰富,卖弄地方掌故,说是希望能让大家增长见闻。知道志工们是佛教徒,他就投其所好满天神佛地东拉西扯,因为以前卖泰国佛牌,出于做生意的需要也会把一些佛教咒语背到滚瓜烂熟。虽然大谈各个佛菩萨名号,其实连基本佛理都不知道,也完全没心思去了解。

 

死亡,近在咫尺

癌末患者的两大主要症状就是疼痛和虚弱。60%的前列腺癌症末期患者会发生腰部及以下的骨痛,骨痛表现方式有持续性和间歇性的疼痛。这种疼痛的表现往往从脚开始。初次探访时张老先生就申述脚常抽筋,随后是大腿肿痛,病情每况愈下,他仍然幻想着只要吃滋补的东西就可以让癌病患处慢慢复原。这位衰弱的老人成天躺在病床上焦虑不安,情绪躁动混乱,让病情更不乐观,疼痛也更加难以忍受。医生给他两瓶口服的吗啡止痛,同时劝他住进托福园安宁病房。一方面担心住院花钱,另一方面不愿意面对死亡已经日益逼近,他不肯入院,总想证明自己还可以独立生活。

然而病魔肆虐,疼痛加剧,这位老人日渐嗜睡、食欲不振、体重锐减、情绪抑郁而无助。第三次拜访时候,他告诉志工们喝了吗啡就会昏昏沉沉想睡,睡醒了感觉更痛。肛门附近水瘤流的黄水更多了,他只能仰卧,无法侧躺,双腿的麻痛让他受不了。即便是病况如此,他仍然无法正视死亡近在咫尺。除了怨天尤人,还惦记着要穿衣橱里那些时髦漂亮的衣服。眼见他越来越虚弱,几天前还在厕所跌倒,志工们劝他听医生的话考虑住进安宁病院接受照顾。

疼痛持续加强,痛到无法入睡。吃不下,脸色苍白消瘦。水瘤黄水越来越多,夜里还需要经常起来换纸张,睡眠更不够了。他一时接受癌病不治的事实一时又心乱如麻:牵挂着将被HDB收回的独居组屋;担心没钱幻想去买马票中奖。混乱无助中常常拿出亡母的照片细看,非常想念母亲。又抱怨父亲烂赌害他从小家境贫寒。家人心知他时日不多,牧师女儿让他受洗,带了四位牧师来替他祷告。志工们在听他吐苦水的时候,常常劝他不要胡思乱想,对儿女的照顾要生起感恩的心。怨天尤人只会增加身心的痛苦。双腿因为血液不流通会突然抽痛,儿子买了台机器给他,用暖气缓解疼痛。他开始拒绝吃吗啡贴止痛药膏,理由是昏睡几个小时之后醒来更痛苦。

第六次探望时,张老先生已经住进了慈怀病院。原来两周前冲凉时滑倒流了很多血,隔天送入陈笃生医院,一周后转进托福园慈怀病院。这意味着经过医生诊断,这位老人已经进入临终关怀阶段。左脚因为癌细胞扩散已经不能动弹。这次在医院病榻上见他,只见他脸色灰沉,双眼周围都是黑晕,眼袋有两道很深的黑眼圈,耳垂上有很深的褶皱。虽然体力不支,止痛药也令他昏昏欲睡。他见到我们的志工,仍然坚持清醒着不肯睡去,滔滔不绝讲个没完,又忍不住打听志工们来探访一次能收多少钱。他可能真的无法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关怀的确可以不用金钱来衡量。告别时候,他依依不舍地询问志工们什么时候会再来。

没有对过去的反省和忏悔,没有对现在的接纳和感恩,内心无法得到安宁。这身心皆苦的老人就在这命悬一线的最后阶段辛苦挣扎着。苦海无涯,如此烦恼人生,何时得清凉?我们的志工默默为他祝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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