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地区水网密布,乃是殷实之地。
我就出生长大在这个地区的一个小镇,龙岗。此地下接农村,杨树、青龙、果林场。上连都市盐城。因此农业和工业文明都深刻地烙在心中,回响在成人后的时空里。
小镇的南边是杨树,那时是龙岗公社杨树大队,又分为八小队。乡下陈姓大姑奶奶家住杨树三队,是我童年时常常光顾的地方。她家临水(蟒蛇河)阴面而居,河边是高大遒劲的杨柳树。家门前向阳处,印象中常年长着黄瓜、四季豆、青椒、南瓜等。青葱葳蕤,蜂蝶纷飞。田中央是个猪圈,提供自然肥料。不由得想起陶潜“草屋八九间,方田十几亩”的诗句。居者应是很怡然自得。有证的是,我的陈姓大姑爷爷活过了百岁。杨树三队还是乡下的美琴姑妈和绰号“大罐子”的姑父居住地,表姐巧英总是那么笑容可掬,给人一种甜甜的感觉。
杨树八队是埋死人的地方。我也常常在清明节和农历年末,去那儿为逝去的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烧纸钱。可笑的是小镇上的人常常诅咒所恨的人说,早点去杨树八队吧。
家里的亲戚相当一部分都生活在盐城。星期天或节假日上盐城去是我童年的一大享受。常常是大人带着去,后来渐渐地自己也能独自去盐城了。
城里大姑妈家里的大四合院子,有一个长长的房屋走廊通到外面,夏天在那里乘凉、吃西瓜、听故事很是惬意。厢房里有个舂米的木头架子,墙上还密密麻麻地贴着国民党时代的有孙中山头像的金元券。大院主屋的对门住着一户人家。男主是个医生,女主是个老师,都是苏南支援苏北来的。他家的二儿子竟然和我同名同姓,我知道的是他后来直到现在都是牙医、听家姊讲他比较富有,常常有花边新闻。
上盐城常常去的还有三姨妈、四姨妈家。三姨妈在铁锅厂工作,四姨妈在纱厂工作。在三姨妈家看了人生的第一部章回小说《水浒》。这本书是三姨父的,我不自觉的看了,其中的诗词也不能全懂,那时尚不知它的价值。人言少不看水浒,这和我后来比较冲动有一定的关系,但非常欣赏那其中裁冰剪雪的句子。常常和三姨妈的儿子我的姨弟一起去四姨妈家。她家也有两个男孩,可以一起玩儿,钓鱼或抓龙虾,很有吸引力。从靠酒厂的三姨妈家去四姨妈家的纱厂宿舍,要经过南门大桥,沿蟒蛇河南岸向东走两里路,拐个大弯,才能到达她家。我每次走到那儿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蝉鸣高唱中,看到天水相连处,仿佛风景的那边就是天堂,神秘而美好,不知什么人住在那儿。
小镇充满了古典味儿。一条穿镇小河把镇分为南北两部分。小河里长满了菖蒲、睡莲、野茨菇。夏天还有渔民在当中捕小鱼小虾,叉田鸡。正中央的主街就由小河上的坊桥联系起来。分为南街和北街。另外还有东街和西街。
紧邻坊桥口的南边是浴室,我爱泡澡堂子就是由此养成的。楼上有雅座,下面有普座。尤其是雅座的椅子,都是金丝楠木镂空雕花的,躺着舒服。因为父亲和浴室的人很熟,文革时又是公有制。故小孩儿洗澡就不要钱了。浴室原来是私人的,后来由于老板恐共,人就去了台湾。
坊桥口北有文化站和熏烧店。文化站听说书、买猪头肉吃是非常快乐的事。记得有个说扬州评话的人现场播讲薛刚反唐、隋唐演义。还记得有一次和大伯家的二儿子,我的堂兄兼同学一起去龙岗镇北边的化肥厂捡,也可以说是偷,一些废钢,去废品收购站卖了。废品收购站的工作人员绰号“赵家老爷”。废钢卖了几毛钱,然后买猪头肉吃,大快朵颐。那时人没有什么油水,加上猪是自然养大的,故猪头肉是名菜,很可口,像朱元璋吃“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直到今天仍然喜爱猪头肉。每当回到故乡总要吃上一点当地的猪头肉,当然味道也没那时候好了。
穿镇河向东汇入蟒蛇河。接口处有个大的分流堰,镇上的人都叫它“小台湾”。以后穿镇河填了起来,小台湾也挖掉了,那么好的风景给破坏掉了,很是可惜。
镇子主街向南直达蟒蛇河。由凤凰桥连接的桥的南边是杨树大队。凤凰桥南桥头若由北向南走,左手边的就是粮库。这个粮库其实原来是寺庙,称为南寺,是一个非常大的寺庙。南朝时就建立了。我也经常到那里去玩,里边各种各样的碑石仍然到处可见。老人常说此地是新四军或日军占领此地后的军部所在。当年的日军军官叫做高桥小队长,改革开放后也曾到此地参观。以前的有个方丈是个酒肉和尚,并且和我的远房姑老太有一个私生女。由于我父亲常代这个姑老太的女儿,姑奶奶,烧纸钱祭拜这个姑老太,因此姑奶奶会给一些银洋钱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把这个银元传给我,一块大清龙洋和一个袁大头。可惜被我的美国房客Mike偷去了。小镇的东边有青龙桥关帝庙,西边有光明桥土地庙,北有沙沟桥泰山庙。龙岗是个香火很盛的地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那时到乡下陈姓大姑奶奶家,就要经过凤凰木桥,穿过南边大堆上居住的一排人家,妈妈叫他们大胖子、小胖子等等。再经过一个木制小桥,才能到达蟒蛇河支流杨树河的另一边。大土堆上经过时,满是油菜、小麦、蚕豆等。到大姑奶奶家,每次走那个小木桥都是非常的害怕,走在上面,桥嘎吱嘎吱地摇晃。
后来凤凰桥改址,搬迁到我家旁边,重建也改成了水泥拱桥。主街道也西迁,老街就废掉了。老街上常去的豆腐店也衰败了。那时候到豆腐店去看拉磨的驴子,冲豆浆招待上海来的亲戚是常事。
我家就在蟒蛇河边上临水阳面而居。在水边居住,常有许多的乐趣,我能深刻的体会到为什么现代人要住海景房、湖景房等等。
大概是住在水边的缘故,水边人家的小孩基本上大多就能早早的学会游泳。夏天我由父亲托着在水里扑通扑通的狗爬,尽管有时呛了几口水,但很快就学会游泳了,各种姿势不学而会,蝶泳、蛙泳、仰泳、排水、吃猛子。我大约八岁时就能游过蟒蛇河了。游到对岸后,歇一会儿,晒晒太阳,把身子晒暖后,再游回来。后来到南京上大学,看到同学们上游泳课,甚至不屑一顾。
夏天河边的乐趣还有“抢”瓜船。就是每当有西瓜船或者香瓜船经过时,大伙儿会一乎浪的一起游向瓜船,明着要抢一个或两个西瓜,或者一些香瓜。开机船的人,手拿篙子不停地吓唬这些“土匪”,但也不敢直接用篙子戳他们,生怕弄出人命来。
遇到拖船队,就游过去爬上船,顺带着往上游一程。看着上去的里程已经到了自己回游的体力极限了,就纷纷扑通扑通的扎入水中,顺流而下。“小台湾”常常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在“小台湾”上看南寺,感觉风水不错。
自从凤凰桥新建到我家旁边后,就经常游到北边的三个水泥大桥墩处。上面有几个向外凸出的钢筋扶手,手拉着扶手,任由河中的湍急水流冲刷全身,很是另类的享受。不过我心里常常发毛作怪,因为这个河叫蟒蛇河,我每当游到这个桥墩处就害怕,生怕下面有巨蟒缠绕在大桥墩底部,一口把我拖下去。害怕归害怕,但是也从来没有大蟒蛇拖走我或其他任何一个人,倒是偶尔看见水面上有小水蛇或者火赤链,蜿蜒游过。
文革时还结识了两个在蟒蛇河上捕鱼的干亲戚许大和许二。许二更为热情,因此两家来往也比较多。记得许二的大女儿常常跟我开玩笑说,杨旭,把小五子把你,好不好啊。小五子就是许二的五女儿,蛮漂亮的。有时许大和许二晚上带些鱼上岸,我们家买酒和做厨房。妈妈办一桌丰盛的酒席,大家边吃边聊,父亲偷偷地讲文化大革命的不是。
小镇还有一个特点是文艺生活还算丰富。除电影外经常有淮剧团、京剧团、杂技团到镇上来演出。我因此对戏剧演出非常感兴趣,是个戏迷,这个遗传外公的基因。外公晚年的时候可以连续天天看戏,中场晚场一场不落。他常说,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及时行乐。我也曾以淮剧“珍珠塔”为蓝本做了一幅画,是陈翠娥清晨进花园时的场景。那场景深深印在我脑海中,花旦美丽动人,唱腔宏润婉转。
我在镇上一直读了小学初中。上学读书有许多的乐趣。
聪明的小孩儿如锥处囊中其末立现。上小学一年级时,大概班主任老师看到我有些灵气,自然就让我当了班干部。二年级时当了副班长,班长叫徐根顺。那时小学生中,学生干部是比较威风的,总有学生拍马屁讨好,比如我的女同学王红琴就请我到她家去吃炒面等等。当然我也讨好班长,有一次下午两节课后,大休息。班长和我以及其他的几个小马仔,聚在班级教室后面的小树林里,在那吹牛。我甚是惊讶,班长竟然说:我爷爷是老红军,曾经做过司令。这事情杨旭(意思是指我)也晓得呢!我虽然是一脸错愕,但还是维护班长的面子,连忙说:呃,是的,是的。长大回想此事,竟然哈哈大笑。
我自己也曾恶作剧。我的五姨父住在龙岗北边约十里路的郑家巷。进入郑家巷之前,有一大片棉花田。二年级时,有一次我自己拍脑袋想棉花田当中应有许多小兔子。于是我就约好同学一起去捉兔子。结果星期天我们从龙岗向北走,经过果园到达那片棉花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搜索了大半天,结果一个兔子都没抓到,连根兔子毛都没看见。不过主要是玩玩而已,没人敢责怪,也想不到要责怪我。所以我们就往回走。来回二十里路对于小孩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往回走时大家肚子已经很饿了,但是没东西吃,只好看到路边的沙田里边有许多山芋刨掉后留下的山芋樱子,大家就捡起来勉强充饥,一直到走回家算事。
这样的学生生活,充满了打架、吹牛、斗公鸡、砸方板、火花、制造洋火枪(火柴枪)等趣事。尤其是制作洋火枪,我的投入就太大了:别钢丝、弄铜头子、整车链条,磨撞针等等。这给我心智以巨大的开发,过年时把火柴装到洋火枪上,一扣扳机,啪的响一下,很有成就感。
这种无忧无虑的感觉到了初一末就结束了。原因之一是我暗恋的梳着两个长小辫子的女同学,随着家庭上盐城去生活了。这个女同学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边的宁静,不过从此以后我也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同学。暗恋的对象没了,就一门心思开始读书了,以至于后来以龙岗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盐城市第一中学。居家苦读,深深记在脑海中,有“油灯读书图”为证。后来读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其中之苦读,甚是同感。
家乡的这个小镇还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大铁锚。当年薛仁贵东征时,开凿了这个蟒蛇河。他的船队经过小镇时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铁锚,因为当时的入海口也就在这里。盐城是一个总是在生长的城市,从唐朝到现在,已经向海里边生长了二百里。留下大铁锚是为了镇魔压邪之用。不幸的是,这个巨大的大铁猫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作为废铁化掉了。
千里送京娘。据说宋太祖为人正直,满身武艺。曾经护送赵京娘,经过这里。所经之处取名为断岗沟。镇上的人都感到自豪,皇帝当年曾在此有英雄作为。从此沙沟风水特好,夏天来临之前,桃花灿烂,梨花芬芳。如同周峰所唱: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岗,我的小村庄。不过我相信这是后人杜撰。
文章不及江西马,造化不及李春芳。明朝状元李春芳是兴化人。兴化离龙岗也就五六十里。据说他当时上京赶考经过龙岗果园,有个高人指点他,结果他高中榜眼。他命里是文曲星,因为状元江西马病死了,结果皇帝钦点他做状元。后来做了大官,人称李阁老。
老老太爷与老太爷。小镇的西边有一个纵横八百里的芦苇荡,人言西乡芦荡八百里。像水泊梁山似的。清末时,这里是劫匪出没的地方,杀人越货。我的老老太爷很是会做生意,靠着做生意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他还花钱捐了一个举人。有一次他从宝应县弄了一船货准备回来卖,想不到在芦苇荡里被土匪截住了。为此家里人只好缴纳绑票八百个银洋钱,相当于现在的800万元。劫匪放人回家,老老太爷回到家里后放声痛哭。是的,这种情况,谁能不放声痛哭呢?三房太太不住的劝导,人回来就好!财去人安乐!花钱消灾!后来他虽然受了损很大的损失,还是继续的做生意又积攒了一些钱。想不到的是后来又生了一次风波。大凡富贵人家的子弟,都有个通病就是吃喝嫖赌抽。老老太爷的独生子就是我的老太爷,人称老杨五,他年轻时走小路(就是为女人争风吃醋)被陷害,说他故意把大清龙旗推倒,其实是风刮倒的。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富贵子弟不会有什么革命性。吃了官司,按法要问死罪。老老太爷没办法只好从地底下把一缸银洋钱又挖出来,到处打点。终于死罪免去,发配南京坐牢。后来红毛子太平军打到了南京,坐牢的老杨五终于提前释放回家,回到了龙岗。经此两难,家道中落了,只能开个小青货行过活营生。
圣经说,人生苦难,如火星飞溅。我也想人生不平事太多了,东坡也不是因为“乌台诗案”被人整得灰头土脸,险些送命吗!我自己也是因导(倒)师构陷,把我的论文成果给了另一个同学,至今博士学位证书拿不到,职场上处处碰壁。因此也只好像东坡那样放开一点,“一蓑烟雨任平生”。
人生过得真快,光阴似箭,一晃毛头少年变成了中年男人。然而今古无界,往事犹在眼前。很喜欢听“英俊少年”中的主题歌: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看四周,阳光普照。一天一天,慢慢长大,小小少年,有了烦恼。有时也常常想起外公家满是植物的花园。有冬天的腊梅、盛春的牡丹、仲夏的荷花、秋天的蟹菊,那陶冶了我少年的心胸。曾作“夏天最后的玫瑰”以示纪念。画中对联云:写诗作对,据数推理。
东坡词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我已经没了精英感,只是任由岁月流转,人世沧桑。但看不尽的是滋春的雨,润秋的露。慢慢行走,往来成了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