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二十一章
黄陵之游
(二)
徐家祯
修复后的黄帝陵墓
(接上篇)车先向东行,待穿出市区之后,便一直向北直奔。车开了近一小时,窗 外还是一片夜色。西安位于渭河平原,北郊一片平坦坦的田野,除了窗前闪过 的一株株行道树和稀稀落落几个村落外,其余全是一望无垠的平整原野,黑咕 隆咚地看不清种着什么。但可以分辨的是不像大西北其它大多地方,只是一片 荒原。这儿是经过农民精耕细作的。
七点半以后,太阳才迟迟露出地平钱,路旁的白杨斜着一条条长长的黑 影,麦田里升起一片雾气,村落中炊烟袅袅,地上、屋顶上白白的似乎是霜。 在车中坐的时间长了,脚因为不能动弹而有点发麻。车子行走时发出的嗡嗡声 催人入睡。但我身旁那扇关不牢、不时掉落下来要我用力推上去的窗却赶走了 我的瞌睡。车右前座一扇窗玻璃上有个大洞,冷风呼呼往里直灌,我冻得脚趾直发痛。真不可想象那位就坐在风洞旁用头巾、口罩、大衣领子将自己的脸和 头颈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年妇女是怎么坚持到目的地的。车里嗡嗡嗡嗡的说话声 音低了不少,连我身旁起初因为出远门而兴奋得谈笑风生的侄子、外甥女也安 静下来了,只有白烟缕缕从座位上升起,似乎中国人打瞌睡时也有本领吸烟!
八点多,车近铜川,平原上出现了山地。一条不宽的河流出现在车的左 侧,河内卵石累累,河水两旁已结成冰,只有中间一溜水在急速流淌。河的对 岸是一座不高的黄土山,几乎寸草不生,不知是因为冬天,还是原来就是座秃 山。山脚下却有一座与山相比完全不相称的大工厂。从灰沉沉的杂乱无章的厂 房之上高耸的烟囱里吐出大堆大堆的滚滚黄烟。烟的量是如此之大,色是如此 之浓,不但半片天让它给污染了,连工厂周围十多里方圆的地也给它搅得一片 乌烟瘴气。铜川市就在这座工厂附近,可见那儿的空气有多么糟糕了。
轩辕庙近貌
铜川是西安到黄陵之间的唯一大站,汽车在这里停了一个多小时,让司 机、乘客吃饭,让汽车加油检修。我们肚子倒并不饿,本来想乘大多数乘客都 下车的时候在车上松动一下、暖和一会儿。但因为车上有下车乘客留着的物件, 而检票也要下车,于是为安全起见,我们三个与另外几位原来不想下车的旅客 也给赶下了车。
铜川汽车站只是一个空空旷旷的大屋子而已,墙上贴着一些里程表、价 目表、时刻表之类。中间有一个大火炉,燃着红红的煤炭。一群身穿破破烂烂的黑棉衣的乞丐模样的男女老少正在炉边占着最好的位置。原来大约排列在四 壁的长椅,供旅客候车用的,都让他们搬到火炉周围去了。看他们蓬头垢面的 模样,我怀疑他们昨晚即在此过夜,因为那时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蜷缩 在一条长椅上酣睡呢!
其时大概不是繁忙时刻,除了那群乞丐,候车室中只有我们三个。因为 室外实在太冷,虽然室内也无处可坐下休息,而且偌大一个厅堂,只有一个炉 子取暖也无济于事 —— 再讲,最佳座位也已让人占据,但我们还宁愿留在屋内, 至少里边还有些暖气。等车的半小时中,我们倒遇到了一椿趣事。
因为无聊,我和外甥女立爽随意看着墙上的表格。忽然迎上来一个五十 来岁的中年男子。那人穿一件浅灰中山装,深灰毛料裤,一双擦得铮亮的半新 黑皮鞋,围着一条棕黄色围巾,头发也梳得颇为整齐,不像一般陕北老乡,倒 像一个城市干部或知识分子。他问我:
“先生,能帮我一分钱的忙吗?”
我起初一楞,没弄懂什么叫“一分钱的忙”,于是反问:
“你缺一分钱吗?”
他说:“是的。”
我以为他是买车票缺了一分钱,当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来给了他。他 有礼貌地谢了我就走开了。但我很快发现他又朝正在候车室另一端闲逛的我的 侄子一帆走去。不一会儿,一帆也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来给他。等一帆过来,我 问他:“刚才那人跟你说什么?”
一帆说:“他问我:‘小弟弟,能不能帮我一分钱的忙?’我找不到一分钱, 就给了他两分。”
这时,我才知道那个衣冠楚楚者原来是个高级乞丐。反正没事,我们就 注意起那人的行动来。只见他几乎向每个进车站的旅客都文质彬彬地要一分钱。 短短二十多分钟内,至少有十来个人给他钱的。有的人还上上下下一个个口袋 搜索过来,帮他找出一分钱来。不给钱的也有,而那人却不像一般乞丐那样死 乞白赖跟在身后强要,问了一声有问无答,即识识相相地走开向第二个目标进 攻。只有一次,一个人不但不给钱,还骂了他什么,而那乞者却也不甘示弱, 高声回嘴,直讲到对方不理睬为止。
一分钱是小数,只要他客客气气向人要,一般人是不好意思拒绝的。再 加上他衣冠端正、态度诚恳、面目并不可憎,一般人可能想不到他是在乞讨而 乐意给他“帮一分钱的忙”呢!二十分钟讨十多个人,虽然每人只给一分、二分 钱,但“工作”一天八小时也能讨到五块钱左右,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元钱了。 他的收入可超过小县城一般居民收入的一倍以上!看来乞讨也得学点心理学。 我一生遇到各种各样的求乞者也可说不计其数了,但这样有艺术、有计谋、有 风度的乞丐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轩辕柏近貌
汽车又从铜川启程后,窗外景色有了很大变化:平原消失了,代之而来 的是黄土高原。车不断地住上坡爬,车速也放慢了。山高,自然天寒。车窗上 的水气结成了冰花。呵开冰花再看窗外,只见山坡的背阴处还积着不知何时降 下的皑皑白雪。
路很陡峭,车子精疲力竭似地喘着、吼着,有时还会突然煞住,如“小 中风”一般。我真怕它就此“长眠不起”,将我们抛在这天寒地冻、前不着村、后 不着店的高原上。幸而它每次“中风”后都很快“起死回生”,又挣扎着上路去了。
重重叠叠、起起伏伏的高原一律泛着黄澄澄的土色。初升的阳光金灿灿 地照在黄土上,使窗外的一切都泛着黄色。《史记》曰:“有土德之瑞,故号黄 帝”。黄土高原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黄帝是民族的祖先;中国人的肤色也黄: 故称黄种人。而黄色一向被中国人尊为高贵、神圣,只有帝王及僧侣可用。我 面对着车窗外的一片黄土,才明白了中国人为何与黄色结下了“不解之缘”。
黄土高原之所以称为高原,正说明它与山地是有区别的。高原上没有崇 山峻岭,只有高高低低不同的“地块”。我之所以称它为“地块”是因为这儿的土 地都成巨大的块状。平坦的大地似乎断裂成一条条几里——或许几十里!——宽 的大口子。大口子中地势平展坦荡,车子在口子中行驶时只见口子两边危崖高 耸,悬岩巉峻;但等车慢慢攀上崖顶,却不见在山区常见的层层峰峦,而只见 另一片坦荡的平原。汽车在原顶奔驶时,我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几千公尺的高处 行车。待到车子重新绕到原底再回过头来看看刚才跑过的那片平原,却又只见 高耸的危崖和巉峻的悬岩了。我想,这大概就是黄土高原的地形特征。
无论在原顶或原底“口子”中的平原上,都时有开垦过的庄稼田。但那时 正值冬季,分辨不出春夏种的是什么。原壁上也时时出现层层梯田,从顶到底, 一道道美丽的曲线,可有几十道之多。
公路两旁行人的装束打扮也变了。老乡们大多穿着黑色棉大褂,系着腰 带,头上还扎着一块在脑门前或在后脑勺上打个结的白羊肚毛巾。
无论是高原、梯田还是老乡,都明显地告诉我: 陕北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