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第二十章 :“五七干校”留在我脑际的流光碎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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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续忆》

 

     第二十章   

 

“五七干校”留在我脑际的流光碎影

 

(二)

 

徐家祯

 

首批入选

 

 

        “文革”开始后,我接的第一个班是所谓的“六九届”,那届学生什么都 没有学到:课本没有、上课不正常、每学期主要时间基本全用来到工厂 “学工”和去农村“学农”。好容易混到 1969 年,就全部“上山下乡” —— 没有 任何借口的学生,一律都得去农村、农场、边疆或山区,当时就叫“一片 红”。然后,我就又接了一个新班,也就是“73 届” —— 那时,中学已经不 分高、初中了,四年一贯制,所以 69 年夏季进中学的学生,应该 73 年毕 业,就叫“73 届”。我仍做他们的任课老师兼班主任。

       教了一年,到了 1970 年夏天,忽然学校接到通知,说静安区中学每 个学校的老师都要分批到区的“五七干校”劳动锻炼,为期一年,一直到所 有教师轮完,然后再周而复始地轮流下去。首批去的老师,我校是四个名 额。名单当然是校革命委员会决定的,我也是四名首先下去的老师中的一 个。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竟中了头彩,成了首批去“五七干 校”的中学老师。是光荣?还是倒霉?是因为我出身“不好”,没吃过苦,所 以要去锻炼?是因为我虽出身“不好”,但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 要去接受再教育?是因为平时全校老师对我印象不错,学校就把我当作重 点培养的对象了?是因为我年轻、独身、健康,所以毫无“包袱”,最容易 安排?...... 理由可以想出很多条,但似乎都有点道理,也都没有道理,因 为只要细看一下同样首批去“五七干校”的其他三位老师的情况,就可以知 道,我上面的猜想既都有可能也都不可能!

       同被首批派去“干校”的我校其他三位老师中,有一位是年轻的福建 人,姓梁,20 多岁,刚大学毕业不久,共青团员,一看就知道是学校的重 点培养对象,因为他一来我校,就让他主管学校的“红团”(即“红卫兵团” 的简称。那时,“少先队”已经自动消失了)工作。既然他也是首批下“干校” 的老师,那么,大概我也跟他一样,作为“重点培养对象”才去“干校”的? 但再看看其他两位,就可以很容易否定我以上结论了,因为那两位老师的 出身都并不好,全校都知道,学校当局不可能会把他们也当作对象来“重 点培养”的:一位是 40 多岁的中年老师,姓柴,教英语,出身“不好”,与 上海著名画家唐云是连襟,虽然平时也很“积极”,但是不知为什么,全校 大部分教职员工都并不喜欢他,对他印象不很好。还有一位则是单身未婚 的女教师,姓黄,出身大概不会是工农兵,平时并不积极,更不要求“上 进”,所以,也不像是重点培养对象。派他们两位去“五七干校”,倒好像更 像是要让他们去“锻炼”和“改造”。那么,难道我也与他们一样?

       总之,想了半天,也还是毫无结论,不得要领!

       不过,老实说,派我首批去“五七干校”,我却并不反感、气愤或者 不满,相反,我倒感到很庆幸,因为我有机会可以暂时摆脱一种乏味的、 枯燥的、单调的、疲劳的、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去体验一种新的、以前 没有经历过的生活方式了。平时,很多人从我外表来看,总会觉得我大概 是个安分守己、乐于现状、不求变动、喜欢平静、回避尝试的文弱知识分 子而已;其实,我内心却是个很喜欢变动,很愿意尝试新生活方式的人。 那时,我还年轻,虽不算力壮,却也没有什么病痛。我觉得,能有机会离 开“三点一线”、机械枯燥的学校生活,去农村看看,体验一年全新的生活 再回来,又有什么不好呢?!

 

崇明“干校”

 

       于是,经过一番“表态”、“讲用”、“欢送”之类的仪式,我就在夏末秋 初的一天早上,带上简单的行李,与其他三位老师以及静安区别的中学首 批去“五七干校”的老师们一起,出发去位于崇明前进农场的静安区“五七干 校”了。

       崇明是中国除了台湾和海南岛以外的第三大岛,离上海市区不远, 位于长江的出海口上;南面接近上海,北面则接近江苏的启东、海门和 南通,算上海的一个郊县。现在,崇明和上海之间已经建起了大桥,所 以从市区去崇明大概不用一小时就可到了吧。岛的北面也建了大桥,于 是,跨过两座大桥,上海与南通市就相连了。交通实在十分方便。

       而那时,要从上海去崇明一次,半天都不够!记得路线是这样的: 从上海市区,需花一个小时以上,坐公共汽车先到城市东北角的宝山县吴 淞镇,在吴淞再坐渡船摆渡到对岸的崇明岛上最大的城镇之一堡镇(或南 门);到了堡镇,还要换长途汽车往北开一、两个小时,才能到达位于崇 明岛北端的前进农场里的静安区“五七干校”。当然,第一天去农场报到, 我们是有专车接送的,除了摆渡还是要坐渡船外,其余就比自己坐班车去 快得多了。所以,印象中,好像在静安“干校”期间,我们不是每周都可以 回家的。至于是两周回家一次,还是一月回家一次,甚至半年才能回家一 次,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

       崇明岛上,原来就有好几个农场,最东北角上那个,就是前进农场, 静安区的“五七干校”就建在前进农场内。究竟这个“干校”建于何时,我并 不晓得,只知道我一到那里,就发现一排排的平房已经建得整整齐齐、干 干净净了。我猜,“干校”刚建立的时候,那些“学员”的首要任务一定就是 建造这些住房和营地。那一定是个不很轻松、愉快的活儿。

       静安区“五七干校”的房屋全是平房,一排一排十分整齐,像兵营一 样。屋顶是芦苇编的,墙壁好像也是芦苇的, —— 崇明岛四周都是水, 岛上也河渠纵横,所以芦苇是可以就地取得的建筑材料,最易获得 —— 但刷着白粉。门窗也是用芦苇做的,所以冬天即使关着门窗,也会有风透 进屋子来。地上则是泥地。

       两排房屋之间是一片空地,很宽,总有十几至二十几公尺宽吧,所 以一点都不显得拥挤。但是,因为一排排的房屋延伸得很长很长(可能超 过一百公尺?),所以即使两排屋子之间的距离很宽,那空地看起来还是 长形的,像走道一样,而其实,那里是当作操场给学员们集合、操练、甚 至军训用的。

       整个“干校”不记得看见过一棵大树,也没有野草,所以显得十分整 洁、简单、干净。崇明岛上秋天景色很美:常常是碧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 云,周围是即将成熟的稻谷,金灿灿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干 校”的黄土地、黄屋顶和白墙壁,墙上刷着红色的语录和标语,色彩十分 鲜艳、明朗、醒目。老实说,这样的环境,与当时上海满目灰糊糊一大片 拥挤而陈旧的建筑相比,那真是漂亮、悦目得多了!

       “五七干校”完全采用军事编制。全校是一个团,下面分五个连队。 记得屋子一共有五排,所以每个连队占用一排屋子。那么,“干校”领导干 部住哪里呢?他们的办公室在哪里呢?因为从来没有机会去过,所以也就 不知道了。“干校”还有一个很大的大礼堂,不与这五排房子相连,是单独 的一栋建筑。开大会时,全校大约几百人都可以坐在里面,每人端张小板 凳,按连队就地而坐。在等候开会期间,还往往要赛歌,也就是按连,或 者按班为单位,由负责文娱的学员指挥全班或者全连人员一起唱革命歌曲。 唱完了,就拉别的连队来唱,看哪个连或班唱得整齐、唱得有力。这可能 是以前八路军、新四军和解放军为了鼓动士气搞的那一套吧!

       干校还有大厨房,大饭厅。早饭和晚饭就每人拿着自己的碗具去食 堂打饭打菜。中午呢?要是在田头劳动,是回营地吃饭还是由炊事员把饭 菜挑到田头吃?我已经忘记了。想当然,可能是后者吧,因为有时干活的 农田离营地很远,来回要走一小时,应该不会回去吃午饭的。干校似乎也 有浴室。但是要让几百人每天洗澡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忘记是一 周还是两周才能轮到洗一次澡。平时,由每个寝室的值日生,拿了每人的热水瓶去厨房旁边专门供应热水的地方打热水。要是天气热,劳动重,身 上脏了,一般就在宿舍用脸盆或脚盆盛了热水擦洗一下身子就解决了。

       “干校”还有广播站,那可是最重要的宣传机构,有专人负责。一大 早,记得是六点钟,在“干校”各个角落里到处挂着的高音喇叭就响起了军 号声,这就是通知大家要起床了。然后就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 播节目。再然后就播革命歌曲、“干校”场部的各种通知、各连队提供的新 闻报道、保证书、决心书、大批判稿、学习马列著作、毛选和毛语录心得 体会,一直到大家集合、出工才停止。中午和晚上用饭时间,也有类似的 一段广播时间。晚上,广播停了,最后传出的是熄灯的音乐,那就意味着 一天的活动结束了。总之,只要一睁开眼睛,除了劳动、开会、学习,连 吃饭和休息的时候,耳朵里始终都得接受各种革命教育,如雷贯耳、不得 有暇。 (未完待续)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eana' 的评论 : 哈哈,被你猜对了!
Deana 发表评论于
有些规定是有头无尾,不一定贯彻到底。往往先去的倒霉,后面的多少存有希望,说不定有改变,就不去了。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eana' 的评论 : 呵呵,福建人以后是否重用,只需耐心阅读下文;既然说全校老师都要分批去干校,那么,也不存在单身还是已婚的了,反正迟早总要去一年的,对吗?事实上,第一批中,除了那位英语老师,其余都是单身,所以,看来领导在安排时还是有所考虑的。
Deana 发表评论于
好奇的是:福建人后来是否得到重用?我觉得,如果领导是比较有人情味的,他们会考虑照顾有小孩的老师,小孩离不开父母。所以,派单身人士去就顺理成章。
Ohjuic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蓝色的星空' 的评论 : 老毛自己好逸恶劳,却奇怪地相信劳动是治百病的万能良方。他把想要重用的人送去劳动锻炼,把要惩罚的人送去劳动改造。所以去干校劳动的目的可以截然不同。当然就像你说的,“掺沙子”也是一种“群众监督”的方法。这点同样不可否认。
蓝色的星空 发表评论于
共产党在政治上管理人有一种叫掺沙子的办法,就是把一个培养对象放到几个不太相信的人之中,起到监督作用,现在也有的,头些年,薄熙来在重庆唱红打黑时,有几个中央下来的在重庆公检法工作的人,他是不能随便动的,文中的那福建培养对象可能要有这个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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