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懒,打小就不喜欢做家务,包括做饭。但我实际上很会做饭。
我做单身的时候,二姐去看我。我给她下了一锅面。多少年了,她都还在念叨。她不知道单身汉煮面,已经经过千锤百炼。而且我从小是二姐带大的。
我追老婆的时候,用鲫鱼、豆腐和蘑菇给她炖了一锅迷魂汤。她装矜持,居然剩下一半。人家隔壁青岛姑娘可不矜持,一直吃到锅底。
我有位哲学家朋友,山东莒县人,毋忘在莒,就是那个莒。他吃不惯淡水鱼,抱怨淡水鱼没鱼味。我想不行,得让他体会一下鱼米之乡的内涵。我借用师姐的煤气灶,专门给他做了顿水煮鱼片。我们吃的是鱼,品尝的是友谊,他能不满意吗?
大哥他们喜欢我做的红烧萝卜干,我给大家做过几次。
姆妈去世前不久,我给她做过一桌素食,不太会做,只是儿的一片心。可惜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来到美国之后,食材不同,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了解物性。中年以后,注重健康又成为新的课题,不能胡吃海喝。做饭的目标,成了有营养、健康、好吃。我做饭只用冷橄榄油,因为油温达到120摄氏度就开始热解变质。我用日本酱油,美国白醋。摸索这么多年,逐渐有所心得,做成若干大家满意的饭菜。通常的没必要说,这里只挑有些特色的。
我自己喜好茄子,会做各种茄子,妻子也陪着我吃,我看不上外面做的茄子。但蔬菜类我做得最好的,要数布鲁塞尔球。全家公认,无人能比。色拉,现在只做意大利那不勒斯风味的,就蔬菜、橄榄油、帕尔马干酪粉和香脂醋,齐活。
肉类,牛排是基本功,绝大部分餐馆都不过关。这几年迁就儿子,只做切片牛排。我也做中式的五香牛肉干。我做德式炸猪排,不是真炸,裹面包屑,用少许油煎一煎。火鸡肉丸的配方是我自创的,现在每个星期都要做一次。偶尔,我也会拷些鸡肉,配意大利饺子和西兰花吃;火候要紧,千万不能老。三文鱼只吃野生的,加调料高温烤十分钟,不然没法吃;一般厨师都做不好。鱿鱼烤着也好吃。可惜我家有只狗鼻子,他不在家,我们才能吃海鲜。
主食,我做得最好的还是面条。我做热干面,买碱水面,现做芝麻酱,完全是家乡的味道。儿子吃腻了,现在不做了。炸酱面,用包菜、肉末。吃不腻,儿子要讨好我才做。意面有两种做法,传统意大利式和意大利裔美国人式。我会做奶酪胡椒面,在美国会的人绝少。我也做日式荞麦面,两口子吃。我做面条,很多好吃但没有名堂,这里不讲。我要是耐烦,也做中式面点和法国面包。很久不做了,没有动力。
做不好饭,大家埋怨。做的饭太好吃,也麻烦,他们不愿意吃餐馆,吃餐馆算是将就,“这哪比得上爸做的?”好在他们体谅,一个星期吃一两次外卖,让我歇息一下。最受欢迎的吃食,我只作为奖赏施舍,通常不做,这是一项特别的权力。爱,既要有给予,也要有回报,不然就会失去平衡。
现在我做饭,就是这样既有中、又有西、中不中、西不西的。不地道没关系,有营养、健康、好吃就是地道。大家吃好是王道。爱,是人道。
通过本地图书馆的账号,我在Kanopy上看电影,最近看了一部德语电影《美人玛塔(Bella Martha)》。玛塔是位极端全心的厨师,工作是做饭,下班还做饭,没别的嗜好。她做饭,将德国人的精确发挥到了极致,靠天平、温度计和时钟,控制配方、温度和时间,让饭菜臻于尽善尽美。多数食客满意,也有个别食客找茬挑刺。她做饭心中没有爱。她爱的是做饭本身,而不是吃饭的人。身怀绝技,老板也不能轻易炒掉她。
她人生的危机不期而至。老板新聘请了一位意大利厨师马里奥,成为她潜在的竞争对手。她姐出车祸身亡,留下侄女须要她管;孩子的生父在意大利,失联。
玛塔怎么会看得上马里奥?意大利人浪漫有余、精确不足。马里奥做饭食材随手一抓的,工艺流程随心所欲。玛塔想方设法要将他排挤掉。马里奥为了讨好她,请她品尝自己做的意面,“我妈临终之前悄悄告诉我的秘方。”(别信这种鬼话,这是意大利的国家级谎言!)玛塔算给他面子,只胡乱尝了一口。
但她真正的危机,实际在家里。侄女要吃喝拉撒、上学做作业。玛塔做的饭,她拒绝吃。孩子可怜,近在身边,她却爱莫能助。她上班,孩子无处可去,只好跟她去餐馆。马里奥做好意面,让孩子尝尝,“不要吃光了,”孩子狼吞虎咽。马里奥做饭不精确,但他心中有爱。众目睽睽之下,他将自己在餐馆的命运,交到了玛塔手中。玛塔同意试着跟他合作。
堡垒常从内部攻破,孩子喜欢马里奥。马里奥自带食材,到玛塔家做了一顿饭。跟我当年在研究生宿舍做饭是一样的,都是爱的表达。
马里奥让玛塔蒙着眼睛,盲测各种食材。最后一种食材,马里奥却送进了自己嘴里。俩人的初吻,于是有了食材的味道。很浪漫,很接地气。还记得我写的《去势》吗?
烹饪不光是技术,它是科学和艺术的结合。这艺术,也包括爱的艺术。最重要的食材,不是别的,是爱。我做饭,更像马里奥。烤三文鱼和鸡肉的时候,像玛塔。要真正做好饭,心中得有爱。
2022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