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务实,从不浪费时间在没用的事情上,比如聊天,再比如---懊悔。
家人告诉我,玛丽亚快死了。我去村外的小屋放了两个银馃子,足够请最好的大夫。过些日子,有人传话,玛丽亚希望见我一面。
我当然可以不去,感谢、解释,全是没用的事。可不由自主的,第二天一早,我去了玛丽亚家,看着这个女人。她蜷着身子睡着,像只小猫,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我印象中的玛丽亚可是一个丰满美丽的女子。这些年偶尔碰见,瞄过去,也还健康。怎么变成这样?我接济的还不够么?
迪娜唤醒了玛丽亚,她慢慢仰起头,看着我,说了些感谢的话。我简单答了一句,应该的。心想,如果她知道特芮尔怎么死的,还会这么说吗?
我听完准备走了,玛丽亚却要迪娜扶她坐直了些,又吩咐迪娜出去,好像要说的话刚刚开始。我有点不自在,想走,却迈不开腿。
玛丽亚问道:“你认得特芮尔吗?”
我脱口而出,“当然。”
玛丽亚不再看我,扭过头去直视前方,缓缓说道:“特芮尔和我从小就要好,我十七岁的一个夜晚,我们划了船出去,在微风习习、波光粼粼的加利利海上,我们做了夫妻。接下来我就催他尽早提亲,他也积极地凑聘礼,说不用催,他巴不得早早娶我过门。我们憧憬在一起的生活,我们希望有很多孩子,叫小木、小叶、小花、小枝……虽然特芮尔早死了,但在我心里,他一直活着,他永远是我的丈夫。“
我脸上冒出汗来,心跳得砰砰有声。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讲这些?“
玛丽亚说道:“我的人给了特芮尔,我的心给了夫子。我没什么能给你,我的恩人。我能做的,就是天天为你祷告,求神赐福给你,让你平安、喜乐。”
“恩人、天天为你祷告”,这些字眼让我的愧疚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努力控制着情绪,挤出一句:“谁说我不平安了?”
玛丽亚微笑道:“不认识真神的人,不知道真平安。你也许听说过夫子的名字吧?他就是拿撒勒人耶稣,死了又复活的耶稣。我父亲愿意做夫子的门徒,他走得非常安详。家道丰厚不一定带来真满足,有了夫子才是最大的财富。“
她的眼睛流露出奇妙的光彩,整个人忽然间熠熠生辉,在耀眼的光芒中,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谢谢你做的一切,夫子爱你,我也爱你。“
我忽然崩溃了,迟到了三十多年的崩溃。我腿一软,坐到地上,用手捂住脸,哽咽道:“我不配你的爱,你肯饶恕我就够了。特芮尔是我害死的!“
泪水模糊中,我看到自己丢下特芮尔走回家,听到自己告诉妻子、明早她得去浇菜园子;看到自己佯装不知情、以沉默回应一切猜疑;看到大把的银子送给村里的官长,调查不了了之;看到特芮尔的父母凄凉过世,而为了避嫌,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次次帮助玛丽亚,起初或许是赎罪,后来却是被她的勤勉所感,更加认为特芮尔配不上她,死得活该。忽然之间我内心的平衡被打破了,面对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我算什么,竟有资格决定人的生死呢?我实在是杀人凶手,毁了她的幸福,再多财物都赎不清我的罪孽。
我开口说话,一开始很艰涩、断断续续,慢慢才变得流利:“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很晚回家,看到羊进了菜园子,啃我的菜。我冲进去,拖出一只羊,又踢了那畜生几脚。然后特芮尔突然冒了出来,他等我等得睡着了。我骂他,威胁扣他的羊赔我的菜。我接着去拖另一只羊,那畜生和我较劲,我大声咒骂,使劲踹它;特芮尔本来在赶另一头羊的,忽然大发脾气,骂我为富不仁、欺压穷人,早知道我是这样的混蛋,根本不会来找我借钱。我更气炸了,他找我借钱?还毁了我的菜园子?我平生最恨干活偷懒、不负责任的家伙,这种人不配活在世上!我们很快打起来,我不想毁了菜园子,急忙跑到外面,捡了块大石头。特芮尔追过来时,我先砸他,又把他打倒在地。接着我回去把两只羊赶出菜园子,关好篱笆门,这才发现特芮尔还躺在地上不动。我踢他两脚,他也不吭声。我蹲下来细看,才发现他后脑勺正好撞在一块尖石头上,流了一大滩血,黑色的血,他的脸就好像浮在水面上…”
玛丽亚的一声大叫“不要说了”,止住了我。我有多少年没这样痛快地讲话了,多少年没流泪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忘却,此刻才明白一切都早已刻在脑子里,哪可能忘掉?我呆了片刻,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我不是恩人,我是害了你一辈子的罪魁祸首,对不起。”
玛丽亚悲哀地哭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父亲劝我、安慰我,我也对自己说,特芮尔脾气火爆,咎由自取。原来他是去找你借钱,我误会了他、错怪了他一辈子啊,可怜的特芮尔…”
玛丽亚抽泣地说道:“现在我才明白。我和特芮尔最后一次见面,大吵了一架。我以为自己怀孕了,心烦意乱。我不许他碰我,逼他立刻提亲,不然我要麻烦了。他讲他快凑齐钱了,我逼他一样样讲,有几只羊,有多少钱。算来算去,至少还得一年才能攒够。我骂他骗人,再过一年我已经被石头打死了。他也生了气,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心,真有那一天,让我先给石头打死!‘ 一语成谶啊……”
默默地流着泪,玛丽亚再次开口:“这么多年,我把埋怨藏在心里。现在我可以没有丝毫怨恨地去见特芮尔了,真好。我会加倍爱他,补偿他,永远永远待他好。”
玛丽亚扭头看着我,慢慢道:“这么多年,我感激你,看你是大恩人。你明里暗里帮了好多忙,帮了迪娜、撒莱、安宙,还有很多你都不晓得的人。我应该为了特芮尔恨你的,对不对?”她长叹一口气,说道:“可我恨不起来。我只觉得,你也可怜,发生这件事,你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罪能赎得清吗?帮了多少人,你才觉得够了?才能面对死去的特芮尔?这么多年,你心里有过平安和喜乐吗?”
这句话直戳到我的心里,我放声大哭。
等我哭完了,玛丽亚平静地说:“都过去了,没关系了,我愿意饶恕。可你得认识夫子,他才有赦罪的权柄。”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我一直想要见你,原来不仅是为了表示感谢。夫子要我把平安的福音传给众人,当然也包括你,撒该。你一直在帮我们,现在,轮到我来帮你了。”
玛丽亚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亲切的光芒。她温和地问道:“撒该,什么能带来真正的快乐?成群的牛羊、花不完的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