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续行状记略
说荡木迂腐，一是他喜欢掉书袋，言必称尼采。比如，一位网友看了电影《依然爱丽丝》后，爬上来感慨生命的意义在于质量而不是长短，只要曾经有过辉煌就可以无怨无悔。 他马上甩出一句：“Nietzsche 说过：My formula for greatness in a human being is amor fati: that one wants nothing to be different, not forward, not backward, not in all eternity. Not merely bear what is necessary, still less conceal it… but love it。”头大，看不懂，受不了，真要命。
还有他说话的那种调调，让人不适：“我昨天无聊上天地坛（当时论坛上最热闹的版块）转一圈回来，还是浑身发痒，于是用左手扇右脸，右手扇左脸反复了好几遍，总算是找到了信步天下，独孤求败的感觉。”
有人说，“老荡貌似最近心情很好。”
他回道，“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面有一句台词‘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可是我们这样的可怜虫是赌场失意情场也不得意，于是只好强打起精神到肉联来注射鸡血，以便能够苟延残喘余日可数的苟且人生。”又或者：“洪洞县里无好人，肉联坛里无渣滓，君子和小人同床，淑女和瘪三共枕。” 唉，果然文人容易酸文假醋。
别人打趣说，“荡木突然这么谦卑，莫非荡嫂又下凡了？”
他回说：“什么叫突然这么谦卑？荡木一向低到尘埃里，已经食了不少年的人间烟火，所以凡心厚重。”
大家领略到他说话的风格了吗？他真的低到尘埃里去了吗？这算不算扮猪吃老虎？可惜，他这种文绉绉的说话风格，容易被人说为迂腐，他自己实在不同意，疑惑地向天发问：“我很迂腐吗，想不通——”
只有老农看得明白，他对荡木迂腐之说嗤之以鼻：“你一个文学博士，肚子里都是弯弯曲曲的肠子，去混直肠子、傻不拉几的理工科工程师圈子，谁能玩得过你？ 嘿嘿……你迂腐个屁呀。” 论看人识人，还是老农看得通透。
真正的荡木，完全不是一介酸腐儒生。
比如，拍马屁往往遭人诟病，将它看成品位低下，庸俗造作的表现。但是鼓励大家aggressive 和greedy的荡木直言不讳，赞成拍马屁。他说自己的马屁拍过太平洋，说拍马屁是一种社会行为，诋毁它大可不必。他说，拍马屁和成年人的性行为、以及人们恨之入骨又痴爱至深的金钱一样，都是中性的，超然于善恶之上，完全取决于我们怎么用它。
他大大方方地说他一直很会拍马屁，而且受益匪浅。他一生闯过很多祸，但是始终得到贵人的保护拯救，没有陷入灭顶之灾，都归功于他的马屁。这些贵人是他国内当年的单位领导、读书时的导师、工作后的老板。他曾说念博士时差点毕不了业，因为论文被一位刚从哈佛毕业来的教授卡着不签字，多亏他的导师力排众异，坚持通过，而那位教授倒是一年后受排挤不得不走人。
不要以为只有在中国才需要请客送礼溜须拍马，在西方公司里混饭吃，拍马屁的本领照样有用武之地，因为人性都是相通的，只是具体操作方式略有不同之分。
西方公司文化，逢年过节，往往是上司给下属送礼，而且礼轻情义重，一、二十块钱的小礼物，意思一下而已。一般中国人出国后都十分享受这种氛围，觉得终于摆脱了国内那套礼节，可是荡木却将它带到了国外。荡木的老板喜欢喝单麦威士忌。他每个圣诞节会送老板一瓶价值300块左右的酒，整个公司、整个管理层里只有他一个这么做。和往年一样，老板收到酒后，又跑到他办公室对荡木说：“你年年都送，怎么说你才会听，不要再送了。” 荡木说得特别真诚，“我要送。你瞧，我们的生活够惨的了，没多少东西能给我们带来快乐。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单麦威士忌肯定会让你微笑的。你给我的钱够多了，每年送你一瓶真不算什么，一点心意。”老板摇摇头，叹叹气，走了。
有一天，荡木正在和财务总监签公司的支票，老板走进来，说起前几天去外地的分公司查看，当地副总抱怨说销售额上不去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系统有问题。老板说：“我气坏了，叫他滚蛋。那些功能要花我们几十万块钱，我们这儿人人都忙成这样……”听到这话，荡木对老板说：“有你这一句话，我们出生入死都值了。”老板反倒有点迷惑， “什么意思？”荡木说：“我要谢谢你在外这么为我们说话，而不是跟他们一道来骂我们。如果你站在那个副总一边把我们数落一通，回来再骂我们一顿，说我们没用，我们也无话可说。不过，感受却完全不同。我要谢谢你保护我们。”财务总监在一旁也附和荡木的说法，弄得老板不好意思起来，挠挠秃头说：“滚蛋吧，你们！”
这是荡木亲口说给我们听的小故事，他说只要是人，不论黄、白，不论身处大洋彼岸还是大洋此岸，总有相通之处。办公室政治，既然避免不了，就要玩好。以几句简单的好话，为自己营造一个融洽舒适的工作环境，是一笔少有的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是，别以为荡木只会点头哈腰拍马屁，他骂起老板来，也绝不含糊。
那是他刚进这家公司不到一年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同事家玩牌，正好那天是他老板的生日。老板觉得他的玩法不对，要荡木按他说的玩，荡木不干。一来二去，老板急了，跳起来大骂“f*ck you。”荡木楞了一下，想都没想，跳起来，也一句“f*ck you”骂了回去。当时周围说笑的人们马上都噤了声，不知道下面会怎么样。好在老板毕竟是老板，顿了不到一分钟，笑笑说，“you have balls，”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故事马上不胫而走，他们公司当年的CEO后来看到荡木，竖起拇指说，“听说你对XXX用了F word。”总有人给新来的员工讲这个故事，新人们免不了纳闷“难道这人还能继续在这儿干？”
当然能。
他们要是知道荡木与这位老板之间的爱恨情愁，会佩服得更加五体投地呢。在公司的权利斗争中，公司总裁和荡木的老板是死对头，可他不愿和老板一起与总裁作对，老板就觉得荡木背叛了他。再后来，总裁终于没能斗过他的老板，被迫离开公司，老板成了公司掌实权的人。宣布的那一天， 总裁知道荡木和老板因他而有矛盾，所以要求由他、新来的CEO，以及他老板一起向他传达。他们三人在荡木办公室里关上门，坐下来，总裁刚刚讲完公司的结构，荡木马上就冲着他的老板说，“XXX，我俩在很多事情上对不上眼，现在你当权了，你是想炒掉我吗？” 这么无头脑的话把在场的三个人都说楞了。他老板停了一下说，“我不会解雇你，我会秉着职业精神来处理我们之间的矛盾。”
老板后来对他说，当时听到荡木的这番话，真是恨得牙痒痒的，心里想着既然不能解雇他，一定要把他往死里整。所以，老板上台后，前任手下的其他老员工都被解雇，反而荡木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当时大家都认为炒他是迟早的事，他自己也这样认为，财务总监和他是好朋友，也说他也许只能在公司再干六个月，没想到一干就是十几年。
荡木的圆滑之处在于，虽然骂过老板，虽然老板恨他入骨，但他依然能跟老板交上朋友。现在，每次老板给大家讲起这个故事，人人都笑。
再说这位财务总监，他与荡木共事十多年，也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但是荡木对他也不客气，该骂的时候照骂不误，曾对他大大发作过一次。那一年，老板从美国回来，说是看了别家公司开发的一个系统，比他们的更好。荡木在公司里正是负责这套系统的，听了不爽，恰好这时候财务总监也凑上来附和老板。荡木当时就毛了，从椅子跳起来大骂：“去你妈的，这个系统是我们一起搭建的，当时你怎么不说。现在他这么一说，你就跟着拍马屁，就你最聪明，是吧？！”荡木说的是事实，那个系统的确是他俩一起考察、引进，一起搭建的。老板说当时他看着荡木那架式，唯一的念头是赶紧跑出办公室，把门反锁上，让他和财务总监在里面斗个你死我活。
荡木早已是公司的高级经理，手下管着不少人。他深知要想当好领导，光是巴结上司不够，还得笼络下属，毕竟替你卖命的是他们。他的经验之谈是“用心做人，善待下属。”
比如，他说有一回，他手下的系统经理在办公室待了一个晚上，因为系统升级中出了问题，本来预计四个小时能干完的活，结果干了十二个小时。系统经理本可以半途回家，今天早上再回来解决问题，但是那样的话，公司的运作就会受影响。荡木早上才知道这事儿，赶紧赶到办公室，陪着他把问题解决，并且收尾。看到下属把加班解决系统紧急状况当成份内的事，荡木立马写邮件感谢并表扬他，且抄送公司上下大小头头。如果他不说，公司领导们压根不会知道这位员工在此事上的贡献。荡木谆谆教导我们：就是这种举手之劳，会为你赢得下属的心。
还有一次，公司在一个度假村开会，荡木和手下一个高级分析师一道参加。出发前，荡木特意告诉他，请把太太带来，费用公司承担。这对夫妇有一双儿女，平时上学及课外活动很多，不大有夫妇独处的时候，这次单独出行对他们夫妇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放松机会。
夜里，前台打电话过来问他是否第二天晩餐的座位定重了，因为他名下有两张同一时间的餐桌。荡木说没错，正是他定的，不需要改动。他本可以定一张大台，大家一起吃饭。但是他特意定了两张台位，让他们夫妇单独就餐，尤其那天正好还是情人节。荡木希望借这个机会向这位下属的太太展示公司对她丈夫的尊敬和重视，让做丈夫的在高级餐厅签单请太太吃烛光晚餐。这顿晚餐，员工夫妇很开心，想来这位员工的虚荣心、自豪心都得到极大满足。而花同样的钱，荡木的举手之劳，获得的精神回报可就大多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