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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妞之忆
《田妞之忆》插画:牛一在河边咖啡馆初见田妞
油画 阿芒
牛一的额角不断有血水渗出,他到附近的诊所去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像个梦游者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他感到皮囊里有一股湍流从胸口涌上喉头,又从喉头坠入胃腹,仿佛要从身体里寻找一个洞口喷涌出来......他有意识地收缩了一下括约肌,抿紧了嘴唇,他知道这股湍流从皮肤里渗出就是虚汗,从眼睛里涌出就变成泪水。
“梦妞这女人真的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红杏出墙都不带躲闪的,现在和那个畜生云雨正酣吧!这些克隆人看来真他娘的容易心意相通!”牛一喃喃自语着,任凭身体里涌出的两股细流滑过他苍白的面颊,在嘴角留下淡淡的咸味。“不过,”牛一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那个畜牲也活不了几天了,他是我砧板上的一块肉,我为他做出一点牺牲也公平合理吧。”
牛一摸摸头上的纱布,那里的疼痛已经不那么尖锐了,这点伤应该很快就会痊愈,连个疤痕都不会落下。“不过就那么回事吧,”牛一继续宽解自己,“一个克隆的女人我那么认真干什么呢?……唉,这个梦妞,我还舍不得我花去的那些银子呢!”
牛一抬眼向幽暗的天空看去,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正一如既往地用一张温柔明亮的圆脸看着自己。牛一转过身来,低头看着月亮送给自己的那个影子,心里喃喃说道:“对影……成三人,如今也只有我的影子对我不离不弃了。”牛一抹了一把眼睛,脸上又露出了自嘲的苦笑:“田妞啊田妞,你能看到这一切吗?你最终离我而去,你的替身也轻而易举地背叛了我,你们果真一脉相承啊!”
牛一知道这些话也就说说而已,田妞已经听不见了,她对自己的复制品——梦妞是否介怀,牛一也不得而知。牛一依然记得那个夏日的清晨,他接到的一条从地球的背面发过来的短信,他曾经反复看了无数遍,短信的每一个词都那么优美,但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一把柔软的刀子:
豹子,我还是喜欢叫你豹子,我依然怀念我们曾经嬉戏的那一片丛林,但我已经无法踏上回去的路径。是否该说再见了?亲爱的,希望你会遇上你的另一头母豹,我相信,你会的。
豹子,这是田妞给牛一的封号。有一次他们看《动物世界》,在春天万物苏醒的季节里,两头交媾的豹子不吃不喝,激情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你这头壮牛,有勇气挑战豹子吗?”田妞偎在牛一的怀里俏皮地忽闪着眼睛,“你吃饭的不可以,但喝水本评委是允许的。”
挑战的结果以牛一的完败告终,但是充当裁判的田妞并没有秉公办事,而是给牛一颁发了一枚十字勋章:“和豹子比嘛,你是输在起跑线上了,但和人类比嘛,嗯嗯,你就算是一头豹子了!”牛一在田妞汗湿的前额上亲了一口说:“那么,你可心甘情愿当我的母豹了?”
回忆让牛一的身体起了反应,他从路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拉了拉裤子向沿河的碎石路走去。
孤独的街灯在黝黑的河面投下了影影绰绰的亮光,河边粗壮的法国梧桐在一圈圈光晕的安抚下好像睡着了。这条沿河的路牛一牵着田妞的手不知走过多少个来回,直走得叶子绿了又黄,落了又长......
“我最喜欢闻你这一股烟味。”牛一耳边又响起了田妞的声音,他感到她的双手正搂住他的脖子,像小猫一样在他的唇边忽扇着鼻翼......牛一加快了脚步向街角那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走去,他买了一盒健牌烟,打开盒子使劲闻了一下熟悉的味道。“妞妞,还记得你喜欢的烟味吗?”牛一让一口烟在鼻腔里停留了很久,好让自己被烟雾熏醉:“要不是你再也不来闻我的烟味,我怎么舍得扔掉烟头,去吸那些你最抗拒的白粉呢?唉,我今天这个样子,你最好也别再看到了。”牛一用手掌擦了擦眼角。在田妞刚离开他的那些难捱的日子里,他经常到木桶酒吧打发突然多起来的时光,他没有拒绝哥们儿递过来的大麻烟,摇头丸,慢慢地他越走越远,开始注射毒性更强的海洛因......
牛一发现手里的第三根香烟已经快烧到指头了,他猛吸了几口,把烟蒂扔进了垃圾箱,又顺着河岸游荡下去。
在一个丁字路口牛一停住了脚步,街角那个装修成欧洲风格的咖啡馆还没有打烊,暗黄的灯光透过黑色落地窗框,给河边的碎石路投下了一格格斜长的亮光。牛一知道自己的两条腿会把他带到这里来,这是一个他一辈子也逃不开的地方......
当牛一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摄影师时,他的工作是为几家时尚杂志拍摄名模和时装饰品。那时的牛一和今天的牛C如出一辙,体格健壮,眉目俊秀,一头飘逸的长发好像给他贴上了艺术家的标签。牛一通常会穿上一身摄影师的行头,再背上一个大摄影包到处闲逛,以捕捉不知在哪里会突然出现的精彩镜头。
当他经过这家咖啡馆的时候,一个靠窗独坐的年轻姑娘马上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高高地盘着发髻,颀长的颈项象天鹅一样弧线优美,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羊绒连衣裙尤为悦目,牛一的视线在她的胸脯上足足停留了好几秒钟才恋恋不舍地转移到她的脸上。姑娘并没有看桌上摊开的书本,而是把头仰成很美的角度,看着窗外在风中舞动的黄中透红的梧桐叶子,她那双眸子分明闪烁着孩童般天真而欣喜的光芒,她的嘴唇像两片肉质植物的叶片,微微半张,鲜嫩欲滴......
摄影师的职业素质就是眼睛锐利,动作敏捷,此外还要脸皮够厚,这样才能抢到自己想要的镜头。牛一是个非常有潜质的摄影师,在五分钟之内他就已经抢拍下了这个姑娘临窗而坐的照片,并且获准坐到了姑娘的对面。这张黑白照片后来获得了一个影展的银奖,它舍弃缤纷的色彩而突出女主角的优美体态和面部表情,尤其是那双生动喜悦的眼睛把评委都打动了。牛一很快就知道了姑娘是时装设计学院的学生,课后正等着到河对岸的舞蹈教室上课。“哦,田妞,这么巧......”牛一还想继续打趣:“我叫牛一,牛耕田,咱俩很有缘分啊!” 后来他还是忍住了后面这句可能冒犯的话,只在心里暗自得意了一下......
牛一的脸上泛出了笑意,“今晚我就好好地想田妞吧,反正梦妞已经暂时不是我的了。”他走进咖啡馆,在靠窗的那张桌子前坐下,要了一小杯Espresso给自己,再给对面的空座位点了一杯Latte。牛一又抽出一根香烟点燃,他要慢慢地品尝这一杯又苦又香浓的咖啡......
田妞是个对生活有用不完的创意和激情的姑娘,最让牛一意外的一个创举,是在某一个浓情蜜意的情人节,她建议要给彼此一个独一无二、别出心裁的礼物。
那时候克隆行业已经渐渐成型,具有生意头脑的人从社会的潜在需求上看到了极大的商机,有一个提供一条链服务的克隆中心已经率先在市里建立起来,他们的广告非常亲民体贴,发人深省:
明天和意外,你不知道哪一个先到
未雨绸缪,给人生留一个备份
牛一和田妞手牵着手去这家中心提取了各自的皮肤样本,并签订了在中心的冷库里保存五十年的协议,同时还签下了授予对方全权处理自身样品的授权书。当田妞郑重其事地把授权书交到牛一手里的时候,她学着神父的口吻一本正经地问:“假如她遭到任何不幸,而你又可以克隆一个她来陪伴你,你愿意吗?”这是否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以身相许呢?牛一什么也没说,只把她整个抱进怀里,用带着烟味的深深一吻代替了回答......
牛一又要了一杯咖啡,今天他没给咖啡放糖,因为没有比甜蜜的回忆更适合与苦咖啡相伴了。
咖啡馆的墙上挂着一些女明星的照片,在牛一的朦胧醉眼里慢慢都变成了田妞的样貌。他当然记得在自己的个人摄影展里有非常多的作品是以田妞为模特的,田妞美丽的容貌和玲珑的体态也随之铺陈于星探的视野之中。她课外开始在一两家时尚杂志当模特,拍广告,最高光的时刻当属那次选美大赛,当主持人宣布田妞荣获“丝路花雨大赛友谊小姐”时,他端相机的手竟然激动得微微发抖......
有很长一段时间,牛一不知道田妞选美的成功对他自己是不是件好事,她的目标越来越大,工作越来越忙,当她明亮的眸子不再聚焦于自己的镜头,而是游移于镜头后未知的世界时,牛一明白这个城市已经容纳不下她了。
他恨她的一去不回吗?牛一曾经问过自己。不,他恨不起来,与其说田妞背叛了他,不如说他们的世界已经倾斜,没有人能在倾斜的平面上生活,这一点牛一心里明白。
此后的日子里,尽管牛一的镜头总是对准时尚漂亮的女模特们,但是她们高热度的目光却始终没能点燃他这块木头。“曾经沧海难为水”,牛一一边咀嚼着前辈们的爱情悼词,一边在越来越浓的毒雾中放纵自己,他暗暗庆幸,这个可遇不可求的田妞,只要他想要,还可以随时来到自己的身边,他为结婚攒的钱,已经足够支付那昂贵的费用了。
当牛一再次踏入那家克隆中心的时候,他给自己定制了一个特别的礼物——他的“母豹”——梦妞,梦中的妞妞......
咖啡馆的灯一盏盏地关掉了,侍应生把椅子“乒乒乓乓”地扣到了桌子上,提醒赖着不走的最后一个客人要打烊了。牛一把给田妞那杯已经变冷的Latte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咖啡馆。梧桐树还在沉睡,可牛一到哪里去度过这个伤心的夜晚呢?他想到了木桶酒吧,他现在需要那些爵士乐来舒缓一下被揉搓了一天的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