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兼和白先勇先生商榷

心中自有桃花源 何处不是水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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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真伪,其实红学界早已基本有了定论。胡适先生在其《红楼梦考据》一书中,列举了大量史实资料,证明《红楼梦》作者乃曹雪芹,且此书未完成,曹雪芹只写到前八十回,后四十回乃高鹗补作。一直以来,大家对前八十回作者为曹雪芹并无异议,但多数红学家也认同,其实曹雪芹基本写完了《红楼梦》,其主要依据就在大量的脂批都提到过后四十回的情节。那为何只有前八十回流传呢?原因是《红楼梦》最初在朋友圈里传抄批阅的时候,被借阅者弄丢了。无论是未完成,还是轶失,现存版本公认的只有前八十回为曹雪芹所作。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读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百二十回版本,那时对《红楼梦》各种版本一无所知,只清楚地记得当时读后的感觉,怎么从八十一回开始,所有人物都变得和前八十回大相径庭?主要人物如宝玉、黛玉、宝钗、王熙凤、贾母等都失去了原有的灵性,人物性格变得寡淡无趣,文字也粗糙不堪,全然失去了原书所有的雅致、绚丽和生动,心里很是不爽。很久以后才知张爱玲也有过同感,她说,“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我只抱怨’怎么后来不好看了?’……很久以后才听见说后四十回有一个高鹗续的。怪不得!”。真的是“面目可憎”,一语中的。众人皆知,张爱玲对《红楼梦》情有独钟,其写作也深受此书影响,故她对高鹗的续书可说是深恶痛绝,直斥其狗尾续貂。张爱玲在其《红楼梦魇》开篇即说,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鲫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无完本。
 
但和胡适、张爱玲、俞平伯及主流红学界的看法不同,白先勇先生却独树一帜,在其《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书中,坚定地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也是曹雪芹,程伟元、高鹗只是整理编辑原稿,而非高鹗续书。白先勇先生明确说,张爱玲有三恨,而他恨却张爱玲没有读懂《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还说自己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能够读到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在白先勇先生看来,《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文笔确实不如前八十回那般绚丽多彩,但那是为了展现贾府由盛转衰,文笔需得萧瑟、收敛一些,此乃情节发展所需。且《红楼梦》后四十回保留了主要人物的悲剧下场,这点尤为可贵。还列举事实说,有人用现代化的统计数据分析显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文笔差异并没有那么大,大到是两个作者所为。白先勇先生的此番高论,和我心目中殿堂般存在的《红楼梦》委实相差甚远,恕难苟同。姑且不论高鹗续书的文笔较前八十回粗劣太多,完全不似同一个作者所为,但整本书的立论完全被颠覆,这就不仅是文笔高下的问题了。
 
诚然,不可否认,高鹗续书保留了宝玉出家,黛玉焚稿断痴情,泪尽而亡及宝钗独守空房的主要悲剧情节,这点确实难能可贵,但这并非高鹗之功,而是因为作者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对主要人物已给出了结局暗示,还有通篇贯穿着各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春秋笔法所暗喻的人物结局,高鹗续书按理需依照暗示所说,如随意更改,必致前后自相矛盾,无法成书。其实也正因为后四十回出自于不同作者,因此留下了不少明显的硬伤及矛盾之处。
 
凡读过《红楼梦》一书的都知道,贾府将彻底败落,大厦倾覆,“飞鸟尽投林”,“树倒猢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乃《红楼梦》前八十回所预示的必然结局,而高鹗续书中在描写了甄家被抄,薛家家囊耗尽,王子腾骤亡,宁荣二府被抄检革职,贾赦贾珍遭流放充军,贾母、王熙凤先后郁郁而亡,衰败之势已然成定势。但高鹗却非常突兀地笔锋一转,写出了贾政复又承袭世职,宝玉、贾兰中举,兰桂齐芳,贾赦贾珍也被赦罪遣返,薛蟠出狱归正,宝钗有孕,整个贾府呈现出了死而复生、家道复初的兴旺景象,这样的大反转结局无疑落入了曹雪芹深恶痛绝的大团圆结局的巢臼,亦是对原著的极大歪曲,更极大地削弱了原著的悲剧色彩及思想深度,岂能是同一作者所为?
 
再说说宝玉的前后矛盾之处。一向深恨沽名钓誉、国贼禄鬼的宝玉,在前八十回可说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离经叛道之人,蔑视功名利禄,怜惜爱重女子,但在续书里居然开始跟巧姐大谈贞节列女,并和贾代儒交流“忠孝节义”之心得。闻父亲贾政升官,“心中自己甚喜”,竟至于“喜得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须知当初亲姐姐元妃晋封时,阖府其他人等是何等的欢欣鼓舞,独宝玉一人置若罔闻,“皆视有如无”。前八十回,宝玉、黛玉相知相爱相惜,宝玉对黛玉一往情深,曾因丫鬟紫鹃的假意试探几近癫狂,也不止一次对林妹妹说过,“你死了我就作和尚去”。可在后四十回和宝钗成亲后,宝玉“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地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时而会“两个眼睛呆呆地看着宝钗梳头”,居然还相信“金玉姻缘”有定,以至于两人之间的恩爱都让王熙凤十分羡慕。这简直完全颠覆了宝玉前八十回的人设,“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这才是那个一往情深的宝玉。虽说宝玉尊重爱惜所有的女孩子,但他感情上独爱黛玉一人,对宝钗只可能敬而不可能有爱。后四十回的宝玉,和姐妹们说话时,更是呆头呆脑,动辄放声大哭…那个曾经对所有美好的生命都情深意重、满怀悲悯的宝玉,突然对生命、情感、灵魂、心灵都了无兴趣,丧失了感悟力和同情心。从不读八股文,无比痛恨以读书求取仕途功名的宝玉,在高鹗笔下竟被拽进了科举考场,还高中了。从高贵的精神王国一下跌入世俗的漩涡,这还是同一个宝玉吗?这样的宝玉还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吗?
 
前八十回中,贾母、王熙凤都是显而易见的“宝黛党”。贾母自不必说,黛玉为老太太最疼爱的女儿贾敏之女,嫡亲的外孙女,自幼丧母,被老太太接进府中亲自养活。黛玉进府后,饮食起居一如宝玉,三个孙女反倒靠后了,疼爱之心溢于言表。宝、黛二人和睦,老太太比谁都高兴,二人吵架拌嘴了,老太太又比谁都着急,曾说出“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暗合了宝、黛二人心意。为委婉表示对王夫人、薛姨妈期望的“金玉良缘”的不赞成,心思深沉的老太太找薛姨妈讨要欲进京发嫁的薛宝琴的生辰八字,暗含为宝玉求娶之意,实则是表明其无意于“金玉良缘”。王熙凤在前八十回也同样从未表露过对“金玉良缘”的意向支持。最擅长揣摩老太太心思、人精似的王熙凤,对老太太的心事岂能无知无觉?她曾和平儿聊起家中捉襟见肘的烦难以及几位姑娘小子的婚事,说到宝、黛,便非常笃定地说二人必是一娶一嫁,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不必使公中的钱。又曾借给黛玉送茶叶之际,当着宝钗的面取笑黛玉,说“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倘若老太太并无此意,处处以老太太马首是瞻的王熙凤怎敢随意开此类玩笑?连贾琏的仆人兴儿都看出了老太太的意思,跟尤二姐闲聊时,也非常肯定地认为宝二爷将来一准儿会娶林姑娘。可在高鹗后四十回续书中,这二人都突然开始莫名转向,老太太竟开始嫌弃自己嫡亲的外孙女黛玉,先是第84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贾母当众直言林黛玉品性不如薛宝钗:要赌灵性儿,(林黛玉)也比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她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紧接着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贾母更是变本加厉,在看望完生病的林黛玉后,贾母赶紧让凤姐提前安排好棺材,要是能把病冲好就算了,冲不好也方便给林黛玉安排后事,在贾母身上看不到半点作为外祖母的慈爱怜惜,甚至将黛玉看成了一个麻烦,急于处理掉。第96回,最了解宝玉、黛玉关系的丫鬟袭人,知道强行拆散宝黛的后果,所以她向王夫人、贾母进言陈述自己的忧虑,贾母听完后的回答更令人心寒:“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真叫人作了难了。”,狠心绝情至斯,和前八十回里的老太太真真是判若两人。贾母居然还同意王夫人、王熙凤的“掉包计”,让宝玉、宝钗完婚,这分明是要断送自己最疼爱的宝玉的一生幸福,更是断送自己亲亲外孙女性命的做法,全然违背人伦天理,罔顾嫡亲外孙女的生死,这还是那个慈爱可亲的老祖母吗?
 
而大观园的女儿们,更是纷纷失却了个性和灵气,从“珍珠”变成了“死鱼眼”。仅以黛玉为例。飘渺脱俗如仙人、清高孤傲的黛玉,宝玉眼中“从不说混账话”的林妹妹,竟开始大谈科举之清贵,心心念念的就是和宝玉的婚事,就连做个梦也梦见向宝玉逼婚,逼得宝玉只差挖心给她看了。枯死的海棠又开了花,众人皆内心狐疑,唯有黛玉喜气洋洋地说:“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绛珠仙子黛玉会说出这样的鬼话,真真叫人气闷!
 
还有香菱的结局也明显和原著不符。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副册”上写香菱结局道: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两地生孤木,合成“桂”字,明说香菱死于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说香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气怨伤肝,内外挫折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赢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无效”。可见香菱已被金桂折磨至病体沉重,很快就要“芳魂返故乡”。后四十回里却是金桂死了,香菱扶正,这么明显的前后矛盾,岂能是作者的本意?其它的硬伤诸如各种怪力乱神充斥着后四十回,贾芸竟成了“狼舅奸兄”中的“奸兄”,小红的结局也是寥寥带过,饮食、服饰、人物对话都失了水准,等等,不一而论。
 
俞平伯先生说:“高氏的失败,不在于‘才力不及’,也不在于‘不细心谨慎’,实在因两人性格嗜好的差异。”,我却以为高鹗才力不逮,全然无法和曹雪芹相提并论。又在给顾颉刚的信中说,高鄂“与雪芹的性格差得太远了,不适宜续《红楼梦》”。不仅仅是性格,曹雪芹与高鹗二人的生长环境、心境、思想、情感,及文学功力手段,实在相去甚远。性格平庸、对世俗功名孜孜以求的高鹗,怎可能有曹雪芹那般历经繁华落尽却仍保有内心高贵的深刻人生感悟和极度的幻灭感?更不可能有曹雪芹那般出身世家、多年浸润所养成的格调高雅的美学修养。
 
不可否认,白先勇先生是文学大家,和张爱玲一样,也爱极了《红楼梦》,曾在台湾、美国等多所大学讲解《红楼梦》,对《红楼梦》的版本也颇有研究,但窃以为他对后四十回的认同很有些不合情理之处,且对后四十回如此多的硬伤视而不见,也绝非严谨科学的态度。虽说一千个人心中可能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摆事实讲道理,方是红学研究的正途。白先勇先生已然仙逝,在此只述个人浅见,绝无冒犯先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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