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碧芝是让烟尘给呛醒的。
虽然影楼和她的公寓还有一段距离,可是百货公司仓库半夜起火,借着风力,波及甚广。还没到天亮,两个装满胶片、沥青等易燃品的仓库爆炸,直接威胁到楼上百货公司员工宿舍的安全。消防车、警察的嘶叫惊醒了整个港岛,而听力不佳的碧芝则陷在失去Dusty的伤痛中,一概不知外面的喧闹。
待到碧芝看到漫天火光的时候,大火已经吞噬了章K影楼,并且危及马路对面的煤气鼓(煤气存储中心)。碧芝不顾一切地向火灾方向跑去,被保安人员拦在了几条街区之外。随后,碧芝在报纸上读到了大火的凶猛,暗自接受了章K付之一炬的现实。那么多设备材料、客户资料都没了。更令碧芝伤心的是,橱窗里的展品,自己心爱的古筝,储藏柜里的珍贵底片恐怕也都毁了。父亲的心血啊,就这么熔化在烈火中了。
碧芝在街边站着,孤独无助,疲惫不堪。大火造成的灰烬随风飘散,落在碧芝如云的秀发上,硬是给二十出头花样年华的碧芝染上了风霜。她觉得命运的双手正在抽干她体内的生命之气,让她一点点松弛,一点点瘫软。她伸手扶着街边的石柱,可是却扶不住自己坠落的身体,直到一个臂膀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撑。
在昏厥之前,碧芝看到了张玉峰关切的眼睛。
今年二十五岁的张玉峰是家里的独子,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十九岁娶亲,无奈太太因病早逝,至今单身。父亲张成泽是香港鞋业老大,在地产金融行业也占有一席之地。他早就给儿子物色好了终身伴侣,也是他商界好友的女儿。但是张玉峰不温不火,没有实质性的接纳,但是也没太反对。直到遇见碧芝,这个美丽而才华横溢的聋哑女,让张玉峰的心忽然悸动起来。
送碧芝入院,张玉峰跑回家找大姐帮忙,带了衣物、日用品和汤水,一起赶到病房。不料碧芝已经走了。她给张玉峰留下字条:“谢谢你的救助。医药费隔日奉还。”
张玉峰按着字条上的地址,寻到碧芝公寓,按下了门铃。
窝在沙发上的碧芝看到门口电铃的红绸在飞舞,心里想到Dusty,酸楚不堪。她慢慢起了身,走去开门,发现门口的张玉峰,愣住了。心想:这么快就来讨医药费啊,这个人也真小气!
张玉峰把皮革外包的食篮放在茶几上,看着碧芝,有些手足无措。碧芝笑了笑,示意他先坐,然后去拿提包,打算和他结算医药费。张玉峰推辞不了,收下钱,心里感叹:这么独立的女孩子,也是少见。
碧芝拉了张椅子,在沙发对面坐下,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写字:谢谢你的帮助。
张玉峰接过本子写:不客气。有什么困难告诉我。你,是一个人住吗?家里人知道出事了吗?
碧芝抬眼仔细看了对面这个男人:黑黑的,中等身材,有着广东人典型的高眉深目,略大的鼻头和略厚的嘴唇,精明强干中带着一点真诚憨厚和小小的腼腆。碧芝想了想,在本子上写:我未婚夫过几天回来。
张玉峰难免有一丝失落。也怪自己眼拙:除了上次看见的戒指所所透露的信息之外,面前的女孩,穿着一件雪白的男式衬衣,很是宽大-----定然是她未婚夫的了。衬衣下摆塞进了玄色麻纱西裤里,衣服宽松,腰身却纤细挺拔,和早上穿着旗袍柔弱不堪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在纸上写到:那就好。如果需要法律、保险方面的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清理物业如果需要人手我也可以帮忙。
写好之后,张玉峰很想把那几行字给擦了。自己这是在干嘛呢?人家都说了,未婚夫会回来的。他们住在这个社区,估计经济情况还算不错的。不过白纸黑字,擦是擦不掉了。他就硬着头皮把小本子推给了碧芝。
碧芝写了:谢谢,我送你下楼。
张玉峰:好。我带了家里煲的乌鸡甲鱼汤,你趁热喝。早日康复,一切顺利。
送张玉峰出门之后,碧芝回到家,开始喝汤。广东的汤水,讲究一个“甜”字,老火靓汤都不是很有盐味。碧芝想念家乡的雪菜黄鱼汤了。孤身一人的酸楚,让面前的靓汤越来越没了味道。父母没了,姐姐走了,未婚夫消失了。如今影楼也毁了。碧芝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命这么不好。
不过她无法相信Dusty就真的这么消失了。他保证过,就算全世界都毁灭了,他也会陪在她身边的。那日报纸上的报告文学,也许就是一种表现手法吧?Dusty一定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找回来的。
但是,他怎么就不传过来一丁点的音讯呢?难道,他真的已经死了吗?想到这儿,碧芝忽然心里一惊:Dusty家乡的地址也被烧毁了。目前唯一可能与他联系上的人就是Tom。可是,他又在哪里呢?听说过等他在美国有了固定地址,马上会与碧芝联络的。可是都快一个月过去了,Tom也杳无音讯。这是怎么了?自己身边的世界怎么了?难道自己是俗话说的克父母,克手足,克夫的命?
碧芝睡了一天,然后打起精神,在火灾后的废墟里,开始收拾旧“山河”,以图自立坚守。她和章K的房东取消了合约,办理了保险赔款,整合资金,购买设备,在小公寓附近盘下很小的一个店面,挂上了章K的招牌。开始的时候就是接一些邻里生意:证件照、放大冲洗之类的小买卖。如今没了大型设备,商业广告的生意也接不了了。不过碧芝聪慧灵活,她把目光投向了妇女和儿童。
她发现公寓社区附近有一家高级幼稚园,一家公立小学,一家教会中学。她先是在游乐场和妈妈们坐在一起,以纸笔夸赞她们的孩子。很快,妈妈们对这个漂亮又温柔的聋哑女孩有了深刻的印象。随后,碧芝拿着香港不多见的拍立得照相机,给孩子们拍照,送给妈妈们,成功地吸引了好多孩子和妈妈的关注。渐渐地,这些孩子成了碧芝肖像摄影的客户。顺带着,她做起了学校毕业照片的生意,也帮着妈妈们拍太太团契的合影。钱赚到一些,付掉昂贵的公寓租金和店面租金,所剩不多,需要量入为出。可是碧芝很满意,她要在这个社区扎根,她要等Dusty回来。
张玉峰从旁观察了一阵子,从来没见到碧芝嘴里的“未婚夫”。一晃到了1949年底,他在圣诞节前买了鲜花蛋糕,又一次出现在了碧芝公寓门口。同时,他还带来了与碧芝长期合作的意向书。他承诺碧芝,投资入股她的摄影工作室,进口一批先进设备,帮助她聘请助手。
“这都是生意。我看好你的才华。”张玉峰在纸上写到。
碧芝:让我考虑一下。我也希望和我未婚夫商量商量。
张玉峰:他不在香港吗?
碧芝:不。他在美国。
张玉峰:那好,我等你的消息。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期待合作。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多事之秋的1949年终于画上了句号。碧芝换上自己最好的紫色天鹅绒旗袍,在小阳台上点了几支蜡烛,开了一瓶红酒,然后举杯向青天,祭拜父母,遥相祝福姐姐,问候不知身在何处的Dusty。多喝了几杯,碧芝在迷糊中闭上眼睛,还可以感受天空中绚丽绽放的烟花的光芒。她暗自欺骗自己,Dusty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的气息还是老样子:有一点剃须膏的味道,有一点洗衣粉的味道,有一点樟脑球的味道,有时候还有身边同事的香烟味道。在自己闭着眼睛面带微笑的一刻,他的味道一下子接近了,清晰了,然后,也许他的嘴唇会温柔火热地贴上来……
碧芝双臂环抱自己的肩头,让渴望爱人拥抱的身体不在痛苦中颤抖。热泪之中她许下新年愿望:只要能让Dusty平安归来,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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