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春梅嫂(上)美与善 “哭着乐”系列之三十八

性情中人,分享真性情。看似古舊書,說的是千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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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十年过去了,还是常常想起春梅嫂。……如今有位唱陕北民歌的郭涛,如果不化妆,和春梅就有七分相似。

  自己年纪渐长,记忆沉淀,却没有褪色,她那张笑眯眯的脸如在眼前,样子竟一点不见老。我便想,无论如何要写点什么,免得和记忆中的春梅有了代沟,甚或宛如隔世了。

同院的邻居

前面的文字中说过,那年我二十岁。转去这个小山村插队。我住的院子里,有三家人加上我。正房住的是房东云生叔和云生嬷,旁边是云生叔的儿媳妇带着个孙女住;我住在偏厦。对面南房住的是好英子,她本来是云生叔的侄儿媳妇,丈夫进城与她离婚后,她和七、八岁的儿子留在村里。

西房原来住着一家人,因那家的婆姨成天疑神疑鬼的,觉得丈夫被好英子勾搭上了,最后两口子吵闹得不行,就搬走了。并且把房子卖给了工厂的同事豫章。

村里当年派了哑巴帮我挑水砍柴。哑巴很喜欢凑热闹拉闲话,他的世界太枯燥乏味,他又精力充沛,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所以常常喜欢凑热闹,用他那独具一格的手语,告诉我一些消息。豫章家搬进来之前,哑巴就比手画脚地告诉我“豫章的婆姨”实在好。 有一次他又吹他要结婚了(他大约已经吹了快十年了),说他找的女人和“豫章的婆姨”差不多,表情甚为得意。 

豫章全家搬进院儿后,我便知道了这位婆姨叫春梅,豫章每天骑车去五里地外的镇上工厂上班,春梅带着儿子兵兵在家,不久又生了女女。按照当地传统,有孩儿的婆姨,是不用出工的。其实女人们要料理的家务,也相当多。

与春梅渐渐熟悉,“拉上话话”之后,我才知道,她不是这边河川地人家的女儿。她娘家在离平遥不远的古寨,那里地势高寒,民风更加古朴。因农耕时间短,男人多习武,女人都有一手好针线,美女也比平川地更多。听说清朝年间,北京的宫廷专门到那里选保镖和宫女。

古典美的春梅

初次见春梅时,没有太“惊艳”。山里的女子脸色都是红朴朴的,如果配上黑黑的眉眼头发,便很有几分妖娆。春梅的肤色却较为白净,日子久了,才发现她的眉眼其实满古典的,淡淡的眉毛,窄窄的双眼皮,细长的眼睛,向两鬓斜斜的飞上去;两颊天然泛着红晕,窄窄亮亮的一管鼻子,分开两腮的红晕,下面是小小、红润的口。这种面型眉清目秀,虽然额头和下巴略长些,却很“禁得住看”。

如今有位唱陕北民歌的郭涛,如果不化妆,和春梅就有七分相似。

有着古典五官的春梅,体型却十分现代。山西女子通常个头不高,春梅身量却比较高。她有宽宽的肩膀,细长的手脚,可能是因常常怀孕哺乳,胸部也高。后来到了美国,发现不少美国的乡村妇女也常是这种体态。

后来我才知道,春梅只不过比我大两、三岁而已。可她当时已有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叫兵兵,小的才几个月大,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就叫她“女女”。女女的小脸蛋好像一个嫩嫩的水蜜桃,和年画上的宝宝一模一样。兵兵也长得很好看,眉眼浓黑,鼻梁高高的,可惜有点缺心眼,常被其他孩子欺负。春梅嫂发愁时就会对我说:“看我家兵兵,傻儿子一个,可咋办呢?”即便发愁,她说出来的话也是柔声细语的,面上带笑。

  

山里的女子们

初到山西时,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新鲜。我以前生活过的北京也好,云南也好,通常少女多是苗条的,中年妇女往往发福。可我插队村里的少女们(被称为女子们),不但脸颊红彤彤的像红苹果,身材也相当丰满;婚后的女子,尤其是到了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倒常常精干消瘦。女子们在发育期间,好像吹气球一般几个月不见就鼓鼓涨涨地变了个人,然后在岁月的消磨之下,过分膨胀的身体渐渐缩水,变得熨贴且更加灵活稳当。

村上与我同龄的女子们,都丰满健康、青春四溢。我却脸色苍白,体格消瘦。人们常常疑惑我的健康状况,老人们告诉我一些饮食的规矩,盼望我也能红胖起来。他们不知道我在云南受的四年再教育,已经彻底消磨尽了青春底色,这也是对他们说不明白的。

村里中年的女人们(被称为婆姨),固然消瘦却“肝筋火旺”,动作灵巧利落,我更是望尘莫及。下地时,她们从容不迫地把地里的活做得干净利索,间中还点棵烟抽,我跟着后面紧忙活,累得呼哧带喘,仍然远远落后。

  有一次出工路上,前面有一堵齐胸高的墙,女队长把手中的锄头往地上一拄,身子轻巧地斜斜飞过土墙,标准的撑杆跳。其他几位中年女子也不示弱,照样飞过墙头。最后拉下我这消瘦笨拙的年轻女子,和几位年老体弱的嬷嬷,一起窝囊地绕道而行。

春梅既不圆浑,也不显得很精干,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棉软温柔。我后来读过一本讲中国语音学的书,说山西方言属于南方语系,四川方言属于北方语系。山西话从妇女口中说出,是很细腻柔和的。

炕上的针线

山西的习俗是,女子婚后养了孩儿,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在家“作务家和孩儿们”。当时觉得好落后,后来到了美国才发现美国妇女也是如此。

同一个院子的春梅和房东的儿媳妇彩萍不用下地,日子自然比较滋润,脸色也比我们好看。我和好英子一早出工,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生火做饭。灰头土脸收工回来时,春梅嫂已经熬好了一锅热腾腾的小米粥,有时我饿得不行,撢去衣服上的黄土,就先去春梅家锅里先舀碗米汤喝。

第一年劳动下来,分下全年口粮,八十斤小米,十九斤麦子,其它三百多斤是玉米。十九斤麦子,其中十斤是分配的口粮,九斤是奖励,按照七成的出粉率,大概可以磨成十四斤面粉。我跟妇女们学会了节省,细水长流地保存我的细粮,也跟邻舍的三位女子学着粗粮细做。

冬天时分,人们不用下地了,女人们手上都拿着针线,在炕头上一起聊天做活。当年山西女子想嫁好人家的首要条件,不是比地里的活计,而是比手上的针线。我在小时候也跟着家里的保姆(她是河北人)学了些针线活,可是完全不能和山西妇女的巧手相比。

那年冬天我跟春梅嫂学针线,看到她们做的鞋垫实在齐整漂亮,决心自己也做一双。我自己设计花样,有图案和一些俄文字母,但是开始之后没多久便已经不耐烦。第一只鞋垫勉强绣完,春梅笑嘻嘻地看着我的成品,说比起有些女人,我的针线也不错了。

我说没有耐心再绣第二只,春梅说“这些弯弯拐拐的花样我也不会绣,不然我就帮妳做完它”。我忙说“妳随便绣什么都行。”春梅在闲闲地聊天时,时不时地拿起我的鞋垫扎上几针,没有多久就完成了。比起我那被俄文字母和乱七八糟图案填满的第一只鞋垫,春梅绣的那只清爽漂亮多了。

炕上拉话话

女子、媳妇在炕头做针线、聊天,常常会家长里短的问三问四,好英子问春梅怎么认识的豫章。春梅说,文革刚开始时,豫章哥还在技术学校读书,革命小将选择了到最偏远的古寨村点燃革命之火。古寨是沁源县最北边的一个大村子,与平遥县接壤,民风最是封闭古朴。平遥被列为文化遗产古城之后,古寨的文化传统底蕴才逐渐被人知晓。当年的古寨在晋东南都算偏远闭塞,再往北就是晋中地区了。

豫章等一批革命小将在高呼口号时,见到了人群中掩口偷笑的春梅,于是豫章喊得更加有力,喊来喊去,把春梅的心也喊走了。两年多之后,十八岁的春梅嫁给了豫章。 春梅家原来没有男孩,她出嫁之后,母亲竟也怀孕,生了双胞胎弟弟,与春梅的儿子兵兵差不多大。

豫章是晋东南首府长治人,当然会有些优越感。他对我这个来自首都的人很客气,常把我引为同类,认为我有文化,可以交谈(其实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革,能有多少文化)。与春梅拌嘴时,豫章常指责春梅,没有文化的人不该多嘴;春梅就掩口而笑,倒像把丈夫和儿子兵兵看做一类了。

那年头的人多少都有些浪漫情怀,豫章对春梅的一见钟情,也堪称浪漫。只是婚后的日子太平淡,春梅的柔顺消磨了豫章的活力,像一股激流融入大海,平缓中反倒生出些无奈来。

想来当年我喜欢与春梅接近,如今常常怀念她,是因为我经历了许多“红色恐怖”的风暴,只渴望风平浪静。春梅嫂的温柔稳当,让我这断了桅杆的破船,找到了避风的港湾。

豫章却一直活得顺风顺水,保留着年轻人的锐气,还在向往大海的浪漫呢!

谁想到,柔顺的女子也会遭人算计,被打翻在地呢(请静候此文下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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