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零的荚蒾花

新冠疫情刚刚爆发时,导演徐峥将新片《囧妈》通过网络免费播出。这部片子向观众展示了神秘绮丽的俄罗斯风光,而且拍得很暖心。影片的结尾,母亲卢小花赶到莫斯科大剧院时,合唱团演出已经结束了。为了得偿夙愿,她独自站在诺大的舞台上,开始清唱《红莓花儿开》。她的美妙的歌声打动了几位正准备离场的俄罗斯艺术家们,他们特地为卢小花伴奏,让她在聚光灯下像天使一样尽情高歌……

《红莓花儿开》是苏联电影《幸福生活》的插曲,电影和歌曲均获1951年斯大林文艺奖。电影讲述的是苏联南部的库班地区新苏维埃集体农庄的农民日常生活的故事,那里盛行哥萨克文化,到处绽放着Kalyna (中文翻译成“红莓花”)。

几乎所有乌克兰人都认同哥萨克文化,他们以理想化的热爱自由的哥萨克形象,来将自己同俄罗斯人区别开来。Kalyna是乌克兰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它的拉丁名字为Viburnum opulus, 正确的翻译应为“荚蒾”,别名欧洲琼花或欧洲雪球。这是一种落叶灌木,多长在潮湿的林下或河边,可长到四米高,三裂叶酷似加拿大红枫的叶子。每年五月,茎顶开出无数小白花,组成伞房花序。花序的外圈为不育花,花瓣很明显,中心有很多密密挨在一起的小小的可育花。秋天叶子转红,串串红果玲珑剔透,直到深冬了还挂在光秃秃的枝条上。

在乌克兰人的眼里,绿叶间布满洁白的“蕾丝帽”花的荚蒾宛如身穿白裙的新娘,待枝头红果累累,又像一位拥有众多子女的母亲。荚蒾是女性树,代表了女人的一生,从纯真的女孩、到美丽的少女,到相夫教子的母亲……爱情的烂漫、初嫁的喜悦、生育的欢乐、人生的酸甜苦辣等,全被一株美妙的花树给诠释了。乌克兰俗语"走下荚蒾桥”(walking down the kalyna bridge),就是陷入爱情的意思。每个女人都要走过这座荚蒾桥,与桥那边的三个形影不离的姐妹 – 信仰、希望和热爱联合起来。就像骁勇善战的哥萨克男人总是从忠诚的坐骑那儿寻找安慰一样,乌克兰妇女在痛苦悲伤时总是求助于荚蒾树。

到草地上摘荚蒾花或红色的荚蒾果是乌克兰姑娘最喜欢的消遣方式之一,这一举动也意味着她们在寻找爱郎。“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这一句歌词就蕴含着这种文化现象。如果某户乌克兰人家的屋顶上挂着荚蒾枝,就表示着这家有女待字闺中,欢迎有心人来求婚。如果某个女孩的父母说:“荚蒾还没有成熟啦”,就意味着女孩尚未到婚嫁的年龄。当女孩把荚蒾枝送给某个男人时,就表示接受了对方的求婚。乌克兰人的传统婚礼上,荚蒾枝用来装饰面包、婚礼树、房子和新娘的衣裳。女孩们用荚蒾的果实制成唇膏和腮红。

如果说,荚蒾树是乌克兰情人们经常约会的地方,那么俄罗斯的姑娘们会选择什么样的爱情树呢?一首脍炙人口的苏联老歌告诉了我们答案:“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哦那茂密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我们的山楂树呀为何要悲伤?...... 白天在车间见面我们多亲密,可是晚上相会却沉默不语……亲爱的山楂树呀请你告诉我。他们谁更适合于我的心愿?我却没法分辨我终日不安。他们勇敢更可爱呀全都一个样,亲爱的山楂树呀要请你帮个忙!哦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亲爱的山楂树呀请你告诉我。”这首歌的原名为《乌拉尔的花楸树》,上世纪五十年代传入中国时,被不懂植物的翻译工作者闹了个大乌龙,将歌词里的“Ryabina”(即Rowan, 学名Sorbus aucuparia)译成了“山楂树”。这也难怪,山楂树和花楸树几乎在同一时间开白花,花形相似,红彤彤的秋果也相似。中国的文青全盘接受了这个误译,也将中国的开白花的山楂树当成了爱情树,于是有了史上最干净纯洁的爱情小说《山楂树之恋》。

(花楸)

古斯拉夫文化视花楸、桦树、橡树和柳树为圣树,花楸是一种女人树,赋予女子美丽和健康,因此没有花楸的俄罗斯传统婚礼是不完整的。俄罗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诺夫哥罗德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某位白富美与穷屌丝相爱,遭到了女方父亲的强烈反对。为了保护女儿的声誉,父亲请求巫师拆散两人。白富美无意中发现了此事,在一个漆黑的雨夜离家出走。她匆匆赶往河边与心上人相会,巫师却突然出现在会面地点。为了保护白富美并分散巫师的注意力,勇敢的穷屌丝跳入水中,勇敢地游到河对岸。狡猾的巫师等穷屌丝上岸后,挥舞着法杖,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袭来,少年变成了一棵橡树。巫师也对白富美施了魔法,把她变成了花楸树,手臂化成的枝干伸向河对岸的橡树。每年春天,花楸树披上一身白衣(即满树洁白的花朵),到了秋天,她的眼泪变成了红浆果洒在河里,悲叹与爱人一水相隔的命运。

1864年,俄罗斯著名诗人伊万·扎哈罗维奇·苏里科夫(Ivan Zakharovich Surikov ,1841-1880)汲取民间传说的养分,创作了诗歌《Tonkaya Ryabina》(瘦弱的花楸树,Thin Rowan)。某位无名氏取了诗歌中的部分诗句,稍加改动,谱写了一首朗朗上口的民谣风格的曲子。这首歌曲被列为1910年最杰出的十首俄罗斯歌曲之一,并流传至今,是俄罗斯人聚会时经常演奏的曲目之一。 歌词如下:

“你为什么站着摇摆

你这瘦弱的花楸树

风不停地吹

你的头总是低着

Why do you stand swaying,

Rowan, you thin one

And the wind keeps laying

Your head always down.

 

越过宽阔的河流

那条路边

一棵高大的橡树

站立着并微微颤抖

And beyond the road,

Over the wide river

A tall single oak

stands and slightly quivers.

 

我,一株花楸树

想去到橡树那里

这样就可以摆脱

风的枷锁

 

I, a rowan, need

Go to the oak.

So I can be freed

Of the windy yoke.

 

我会用我瘦弱的双臂

 依靠在他的树皮上

用我的魅力

日夜爱抚他

I would, with my thin arms,

Snuggle up to his bark

Fondle him with my charms

After and before dark.

 

但是花楸树

 永远去不到那里

她孤独地摇摆着

一年又一年

But the rowan can

Never go there,

She sways lorn, an orphan,

Year after year.)

 

红红的花楸果又苦又硬,但俄罗斯人却把它们变成了健康的秋季美食。他们用蜂蜜烘烤新鲜的花楸果,用糖水煮熟花楸果作为餐桌上的零食。花楸果还用来酿酒、做果酱等。农夫们通常在第一次霜冻开始时加工花楸果,霜冻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果实的苦味,并使果肉更加柔软。

花楸果是俄罗斯人舌尖上的乡愁,俄罗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年)曾经饱含热情地写下:

 

“红艳的果簇,

把花楸树点燃,

树叶飘落,

我诞生

In red clusters

the rowan came alight.

The leaves fell;

I was born.

 

无数钟声吵个不停,

那个星期六,

是圣约翰节。

Hundreds of bells quarreled

that Saturday,

the feast of St. John.

 

直到今天

我仍想冲动地咬一口

那耀亮的

苦涩的花楸果

To this day

I have the urge to gnaw

the blazing rowan’s

bitter clusters.)

 

女诗人一生坎坷,丈夫与儿女皆死于非命,她也最终客死他乡。2006年,女诗人的家乡为她建了一座塑像,塑像旁边种着一株花楸树。对许多人俄罗斯来说,花楸树是祖国的象征。

所以中国的卢小花们啊,千万别自作聪明地在俄罗斯人的大剧院高唱“红莓花儿开”了,不如唱首《山楂树》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后面这两首歌方能与当地人共情。

乌克兰有一首传唱百年的歌曲《哦,草地上的红荚蒾》(Oh, the Red Viburnum in the Meadow),曾作为乌克兰独立战争和二战时期的军歌。这首歌在前苏联一直被禁唱,凡是在公开场合唱此歌的乌克兰人,轻则罚款,重则遭监禁或流放,只因俄罗斯统治者认为歌词里的红荚蒾象征着乌克兰人对自由独立的渴望。

俄乌开战以来,这首歌再次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网站上出现了英文版本的歌词,前两段的歌词中文翻译如下:

“在草地上,有一株红荚蒾,低低地弯下腰

出于某种原因,我们光荣的乌克兰,一直如此忧虑

我们会拿着那红荚蒾, 把它举起来,

我们,光荣的乌克兰,应该,嘿 - 嘿,振作起来 - 欢欣鼓舞!

……

不要弯下腰,哦,红荚蒾,你有洁白的花朵

不要忧虑,光荣的乌克兰,你有一群自由的人民。

我们会拿着那红荚蒾, 把它举起来,

我们,光荣的乌克兰,应该,嘿 - 嘿,振作起来 - 欢欣鼓舞!”

 

(In the meadow, there a red kalyna, has bent down low ,

For some reason, our glorious Ukraine, has been worried so.

And we'll take that red kalyna and we will raise it up,

And we, our glorious Ukraine, shall, hey - hey, cheer up - and rejoice!

……

Do not bend low, Oh red kalyna, You have a white flower.

Do not worry, glorious Ukraine, You have a free people.

And we'll take that red kalyna and will raise it up,

And we, our glorious Ukraine, shall, hey - hey, cheer up - and rejoice!)

在温哥华能见到这种产自欧洲的荚蒾吗?答案是肯定的。不过这里流行的是栽培品种Viburnum opulus ‘Sterile’ ,也叫Viburnum opulus,Roseum,花簇全是不育花组成的,花形似硕大饱满的雪球。初开时花色浅绿,渐渐变成白色。花开时节,密集的枝条呈拱形弯曲,上面缀满了团团白花,犹如戏台上的水袖,只轻轻随风一摆,便和春光暗流转。温哥华还有很多日本荚蒾(Viburnum plicatum),花簇全不育的品种叫日本雪球(Japanese snowball),花簇由不育花和可育花组成的品种叫V. plicatum f. tomentosum。日本荚蒾与欧洲荚蒾最大的区别在于叶子的形状,前者的叶子是卵形的,后者的三裂叶似枫叶。

(欧洲雪球,全是不育花)

(日本雪球)

 

(可育花与不育花)

 

(全是不育花)

流行歌曲里的那种结红果的欧洲荚蒾被引进北美后,在个别地区逃逸至户外,展现出入侵性。因酸涩的红果风味如蔓越莓(cranberry),在北美有“European highbush cranberry ”(欧洲高丛蔓越莓)的别名。北美原生的荚蒾American highbush cranberry (学名Viburnum trilobum)与欧洲近亲在外形上酷似双胞胎,甚至有人认为它是欧洲荚蒾的亚种。区别在于叶柄与叶子交界处的蜜腺,这些蜜腺可以吸引更多的昆虫来消灭叶子上的毛毛虫,从而增加花朵的授粉机会。美国荚蒾的蜜腺是凸起的或圆顶形的,每个交界处最多两对,有时还缺失。欧洲荚蒾的蜜腺是凹陷的,每个交界处有一至四对。据说美国荚蒾的味道略好些,欧洲荚蒾则酸涩难食。

 

(北美荚蒾蜜腺)                                  (欧洲荚蒾蜜腺)

我分别在家附近的鹿湖公园和伯恩溪峡谷公园里见到了几株结红果的荚蒾,试着按照上述方法,想分辨出究竟是欧洲还是北美品种。可能是错过了花季吧,我观察了数十片叶子,均未发现蜜腺。转念一想,本人非科班出身,认不出来有什么打紧呢?一首《红莓花儿开》被唱错了几十年,错了就错了吧。荚蒾花已经盛开在无数善良的人们的心中了,传递着爱情、幸福和生生不息的自由向往。

XQQ 发表评论于
非常棒的介绍,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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