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故事:村里两秀才

恰似远来的红叶,怀着一片赤子痴心,或思乡长啸,或感时叹咏,或壮哉抒志,或相思寄情,喜怒哀乐,无不聚于晨空的笔端,无不融于云廊的书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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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故事:村里两秀才

 

我妈的老家在宁波鄞县东乡的一个古老村庄,距离东钱湖大约10里,是著名的鱼米之乡,耕读经商制砖是这个村的传统。村里是清一色李姓,祠堂里供奉的始祖竟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唐太宗李世民。村里历代都修家谱,我是没有机会翻阅此家谱的。猜想应该是李世民众多子孙后裔中的一支,因战乱而南迁此地。至于是在哪个朝代南迁的?我妈也说不上来。

从我妈记事起,就知道村里有两个秀才,是清朝末年最后几期科举的秀才。像近代历史上风云一时的陈独秀、吴佩孚等也都是晚清的秀才。因为不再有科举进阶,秀才可以算是县里的高级知识分子。村里举人虽也有一位,年纪较大,我妈不太熟悉,而且举人老爷属乡绅级别的,架子很大。然而,这两位秀才正好住在娘家两边的斜对门,常有走动,而且他们的女儿也曾是我妈小时候的玩伴,因而有点知根知底。

两个秀才,年纪大一些的叫李彭年,年轻的叫李清棠。同为同族秀才,又是同村邻居,却是死对头。互不买账,会暗中使劲,别苗头,甚至还会拆台。1969年的文革时期,我无所事事就回老家玩玩,曾见到过李清棠秀才。按辈分,我应该尊称他清棠公公。那时他七十多岁,我曾向他借过一本宋词一百首读物,但他由于历史的原因被村革会重点管制。因而不敢接近向他请教,错失了直接向晚清秀才讨教的机会。当时他看到我时,眼中似乎有一种光芒,很想与我聊聊的神态。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惜了,失去了一次聆听晚清秀才讲授国学的机会。

清棠公公从年轻起,一直在鄞县县城的教育界教书、工作。他曾一度坐上了县教育厅的第一把交椅,但一年半后被人撵下台了。因为有人揭发他贪污受贿,据说其中有同村同科秀才李彭年这一死对头在使绊子。在那个年代,做官的哪个不多多少少沾上一些不明不白的灰色收入?正好碰上同村邻居的死对头提供证词,因而倒台的很快。因数目不太,清棠公公从此一直在县里以教书为生。

每当说起李彭年秀才,我妈总是尊称“彭年先生”,因为他是我妈的启蒙老师,是她一生中唯一的老师,而且也是我三个舅舅和小姨的小学老师。彭年先生一直在村里祠堂开办小学,亲任校长,主讲国学。由于某种原因,我妈十几岁了才上学,不过从三年级起,读了三年。到底是秀才的学生,我妈真不赖,年轻时喜欢看朱自清的散文、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张恨水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也很喜欢作文与写信,而且我妈还写得一手好字,完全不像只读过三年书的人所写的。后来我妈因病缠身多年,不再握笔写信了。可是作为长子的我是见过我妈三十多岁时写的字,特棒。一看便知是用心临摹过字帖的,有力、工整,且有章法。我妈和我爸的字都写得很好,因此从小我妈就督促我多练毛笔字。常说一手好字就是另一副好仪表,对我将来的前途有用。

我妈有四姐妹,但我妈的大名却明显与三位姨妈的不同,十分高雅有文化。那时,小学生的我会忍不住问个究竟。我妈笑着告诉我,那是彭年先生帮着改的。我妈在姑娘时很文雅娴静,彭年校长先生就说:阿定,你的名字改成同音的另两个字“婷影”,就非常好了,亭亭玉立,倩影翩翩,很适合你。于是,这个优美的名字就跟随我妈终生。很遗憾,这个好名字并没有给我妈带来好福气,她大半辈子都在忧郁生病。有时候我会想,假若改个稍硬气一些的名字就好了,我妈可能会在人生路上更坚强一些。彭年先生若泉下有知,肯定会同意我的看法。

我妈曾说过一件事,足以让我至今都对彭年先生刮目相看。1947-1948年间,村里发生了一件让人议论纷纷又百思不解的怪事。彭年先生大笔大笔地贱卖田地,只要有人肯付钱,他就卖。于是,“李彭年没落了,李彭年没落了”,在乡间疯传一时。不少邻乡人也都来趁机低价买进田地,他所拥有近百亩祖传良田一下子缩减至不足二十亩。49~50年的土改来了,彭年先生顺利过关,只评为中农。他就是用这样当时看来十分离奇的神操作,稳稳当当地把地主帽子甩给了其他人 —— 一些不识时务的贪心的乡巴佬。

可以想象,土改时那些买下他的田地而成为地主富农的人,心里有多恨他!刚买下地不久,还才开张短短几年,让更多的钱财从地里生出来,就被没收连带抄家,还戴上一顶不干不净的帽子,一直影响到他们后代的生活与前程。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啊。这些又土又傻的财主纷纷愤起揭发,但无济于事。彭年先生早早布局,有备无患了。

每当我妈讲起这件事,笑得很开心,彭年先生老奸巨猾啊。到底是有头脑的知识分子,天天看报读书,关心国家大事。还经常去宁波城里探亲访友,肯定是听到了共产党在北方土改风暴的种种情况,并且正确地断定老蒋终将失败,共产党即将到来。于是,他毅然决然提前大贱卖祖宗留给他的家当,避凶趋吉,安全过关。现在想来,彭年先生真不愧为乡中智者,脑有真知灼见,胸有护身良策,心有明智决断。仅做一名小学校长,彭年先生真是屈才了。我每每听后很受教育,不胜佩服。然而,聪明的彭年先生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三年“自然灾害”,活活饿死了。

清棠公公主要以教书谋生,家里田地不多,约十几亩。一直是雇工耕种,没有恶行。土改时评上中农,合作社人民公社时田地全归公了。清棠公公和婆婆幸运地逃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因为他们有个好女儿。他们的小女儿,也是我妈童年的闺蜜。大约在1948-1949年间,清棠公公和婆婆给小女儿说了一门亲事。那是一个媒婆说亲父母做主的年代,女儿不满意,反对也没用。就在婚礼举行的前几天,小女儿在她母亲暗助之下,悄悄离家出走了。1950年以后村里人才知道,她进了解放军部队,还嫁给了军队的头头。我后来听说是空军,曾任上海虹桥机场的一把手。赖有军队里的小女儿不时接济,清棠公公和婆婆总算熬过了 “三年自然灾害” 的难关。

有了这样一个好榜样。次年,生性活泼机灵的小姨也离开了封建意识严重的家庭,北上自谋生活。后来进入了著名的王牌军 – 27军,驻地在无锡,军长尤太忠。小姨有空时会带上一盒无锡肉骨头土产来上海看我们。自幼懦弱胆小、循规蹈矩的我妈却不敢,始终没有踏出家门奔向自由,依旧是彭年先生和清棠公公两位秀才的邻家少女,直至出嫁来到了大上海。

 

胥钧屏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华府采菊人' 的评论 :

不知道还有这个土改政策。反正结果。彭不是地主。

假如将卖地的钱去还赌债,你能将他三年前的土地算上,把他评为地主?
华府采菊人 发表评论于
有点不明白, 土改时的政策是看“解放前三年”有无土地, 防的就是那些有人在外面的地主, 感觉不对赶紧卖地,到了土改时俺家没土地啦!
殊不知党已经把事做到了前面,哪个临解放把地卖了, 你还是地主!
爱城华侨 发表评论于
好文,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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