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记忆 --- 停课闹革命

记录在美国三十年的点点滴滴:女儿的成长;在美国公司工作的经历;在美国教学中所了解的美国学生;个人感情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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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文革

上小学之前我常常翻看比我大两岁的姐姐琳在一年级时用过的课本。第一课是“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再往后翻有,”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变成个一字,一会儿变成个人字。“ 翻到最后一课是,”妈妈给我缝棉衣,一针一线缝得密,妈妈缝衣多辛苦,我穿衣服要爱惜。“

我坐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慢慢地认着这些字,盯着那些简单朴实又神秘的插图,心中的期待默默地升起。我等不急自己也背上书包,和同学一起上学的日子。

一九六六年我终于七岁了。我成了辽宁省抚顺市南台小学的一名小学生。

那一年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年代。七岁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中国在发生着什么,可是我们的课本内容变了,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 第二课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没有了那些美丽安静的插图,有的是闪闪发光的毛主席像和北京城楼。

我热情洋溢地跟着老师背诵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内容有些复杂,可是也没什么,大街上,墙上都印刷着类似的标语。

上学的第二个月,有一天老师说,“有人要使我们国家改变颜色,想让我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的小学老师是一位年近四十的李姓女老师。她带着眼镜,瘦瘦的,脸部的棱角清晰,说起话来很容易激动。李老师激动时我坐在下边也常常跟着激动。可是李老师会激动很久,她说着说着,嘴角便起了沫子。我一边心潮翻腾,一边有一种冲动,想拿起手帕替她擦去嘴边的白沫。我很同情李老师,想到如果回到了旧社会,她的眼镜一定会被地主老财砸掉,然后她只能用她模糊的视线为地主扛活,她短短的头发会垂到脸上,下巴两边的骨头会更加突出。

回家的路上我仍然惊魂未定,“我们差点儿回到旧社会!我们差点儿要再受穷,再给地主当长工!”

为了这事儿我想了几天,想到要感谢毛主席挽救了我们的国家。想到李老师干瘦的身材扛着巨大的重物,然后昏倒在地。转念又想到,我自己会是怎么样呢?我也要给地主干活吗?我想象着自己扛着巨大的包裹,地主的鞭子抽向我,然后我怒目圆睁,我夺过地主的皮鞭,高唱 着“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抽敌人!” 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唱,脑中晃动着自己的英勇形象:我会组织大家,去参加革命的队伍,去北京找毛主席。革命!革命!想到这里,觉得没能回到黑暗的旧社会,失去了和地主老财斗争的机会而些许的遗憾。

 

又过几天,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了。学校关了门,我们回家了,当时叫 “停课闹革命。“

我在家呆了半年多,没有学校,没有老师,没有功课。“停课闹革命” 使我在家的日子充满了激情和热闹。

走出我家住的部队大院,踩过石台阶下一个山坡,就是抚顺暖气厂了。每天早晨我被工厂的大喇叭放出的激昂的歌声吵醒,

“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泽东同志是天才的创造性的全面的继承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 ”

我匆匆起床,抓起一个馒头,来不及吃完,便向山坡下的工厂大院飞奔而去。

一排排被挨批斗的人已经站在工厂门口的台阶上,他们口中念念有词,

群众专政好,群众专政好,
牛鬼蛇神一个也跑不了,
XXX也跑不了

这样的顺口溜,很快就被我们背熟。那些站在高台上的“牛鬼蛇神”让人觉得新鲜。他们弯着腰,脖子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被定的罪:反革命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地主,叛徒 ----- 各种各样的令人惊恐的名字。他们面色苍白,默默叨叨,列数着他们自己的罪行。

我们一些小孩子有时拿着树枝打在那些弯腰请罪的人的脚上,“啪、啪、啪”,一排六七个人,我们从头敲到尾,然后再敲回来。他们就像木偶,没有表情,动作生硬,永不停息地诵念着他们的台词。有一回我看到这些在我们的枝条的敲打下毫无反应的人,便停下来,伸手在一个花白头发的 “走资派“的脚上掐了下。他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他的念叨,我又掐了一下,这次用了些力。他突然抬起眼睛,严厉地挖了我一眼,眼球白白的,好像还充溢着血丝,向上翻着。我很震惊,原来他是有感觉的,我转头就跑。

我常和住在附近的同学徐娅丽或者张抚婴一起出去。我们去看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字报像织布厂里生产出的布匹,飘飘荡荡,从高处坠下。我穿走在大字报中间,轻轻地撩起坠下的纸张,钻过去,探出头,有时突然找不到我的小伙伴了,我兴奋着,迷惑着,像走入迷宫。一会儿,又从迷宫中出来了,站在大字报前面,企图辨认上边写些什么。一年级的小学生还看不懂这些大字报。不过不认识字也无妨,反正是又一个“牛鬼蛇神”被揪出来了,上面写着他们的反动阴谋和罪行。

比大字报更有趣的是那些立在路榜的漫画。我扬起头,挤在人群中,慢慢移动着看那些新帖出的故事。一个农村妇女打扮的女人被一个凶狠的大鼻子男人踢出门外,然后这个酒糟鼻子的男人又挎上一个穿高跟鞋带项链烫波浪头发的妖冶女人一起走了。这一定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不过不懂也没什么,反正穿高跟鞋带项链的女人都是资产阶级,都不是好东西。

更让人兴奋的是每日在街上纷纷而过的游行队伍。人们或热情洋溢或愤怒呐喊都令我激动不已。游行的队伍呼喊着,“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们站在路边也跟着振臂高呼。游行的队伍高叫着,“打倒刘少奇!誓死保卫毛主席!”,我便热血沸腾,心潮澎拜:要把生命献出去,献出去,誓死保卫毛主席!

游行的队伍过后,地上是一片片的红纸和鲜艳的纸花。我们拾起那些还没有完全破碎的小红旗和干枝条上残留的纸花,摇摇晃晃,举在空中,开始我们的游戏:

谁敢反对毛主席
就抽他的筋
扒他的皮
拿他的脑袋当球踢!

我们跳着踢着喊着。跟在游行的队伍后边,然后又目送他们消失在远处。

AmyQi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雾里一农夫' 的评论 : 读了你的抚顺故事,觉得很珍贵。我十岁离开抚顺。对抚顺这座城市有着充满感情的回忆。会再细读你的博客。谢谢介绍。
雾里一农夫 发表评论于
回复 'AmyQi' 的评论 : 翻出来几年前写的一个段子提到了陈。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711/202304/22874.html
雾里一农夫 发表评论于
呵呵。是的。
AmyQi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雾里一农夫' 的评论 : 你说的陈老师在南台是指抚顺的南台吗?
雾里一农夫 发表评论于
当年陈被每天早晨南台校门口挂牌弯腰低头念念有词向毛请罪。残酷之景触目惊心。
華西車城 发表评论于
耄最新指示,「四川很有希望」
笑薇. 发表评论于
开学是9月一日,文革在学校是66年六月开始的。如果66年上学,文革...
AmyQi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雾里一农夫' 的评论 : 没有啊。有链接吗?
雾里一农夫 发表评论于
听说过陈大元老师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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