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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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剛過,土養拿回來一大疊中共中央十屆二中全會的文件。當唐唯楠聽到任命鄧小平為中共中央副主席兼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時,心裏“咯噔” 一跳。這個很多年前就被打翻在地,永遠不許翻身的人要複出了?是允許犯錯者改正錯誤,還是製造錯誤者糾正錯誤?又還是他根本是冤的?無論如何,這是個好消息,我得留神這段時間的動向。
過了幾天,他又從文件裏聽到了中央的新決定:增補鄧小平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緊接著在春節過後,鄧小平又被任命為國務院副總理。他想:或許春天真的來了,我是時候出去了。他考慮了幾天,覺得還是應該慎重點,看看再做決定。畢竟春天初至,容易冷熱不定,乍暖還寒。
春耕過後,天氣日趨穩定。一份份紅頭文件帶來一個個新資訊:學大寨,保高產,奪豐收;搞安定團結;放寬個人飼養家禽家畜的數量,允許給社員分配些自留地。
袁宗立刻到墟上買回十隻雛雞,六隻小鴨和一頭小豬;有一戶人家竟抱回來一隻小狗。一時間,村裏雞鳴犬吠,禽畜興旺。
六月初的一份關於落實一打三反政策的文件,使唐唯楠決定出山。文件明確指示:對一九七零年開始的,在極左思想影響下造成的冤假錯案進行復查、審議、糾正、平反。他怕自己聽錯,散會後破天荒求土養借文件,確信白紙黑字字字真切,他馬上到供銷社買來紙筆,動手寫自己和微霞的申訴材料。
當晚,阿草聽了他的想法和決定,沉默了很久才說:“你能確保這趟出去沒危險?”
“不能。但這是機會,我必須去爭取。”
“真的不能照現在的樣子過下去嗎?兩個兒子和我都需要你呢。”
“阿草,你的心思我明白。”他沉吟良久說:“阿草,我要向你道歉。其實,我的真名叫唐唯楠,唯一的唯,楠木的楠。不是余鳴。你想想,一個沒有身份,沒有口糧,假名假姓的人,一個連自己都丟失了的人,他有資格教育自己的孩子嗎?不管多艱難,吃什麼苦,我都必須首先找回我自己,堂堂正正,我才能面對日漸長大的兒子,面對你和天下所有人。”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出去多久?”阿草知道分離已成定局。
“我還要寫申訴材料做些準備,雙搶過後吧。至於要去多久我不知道。我答應你,一做好我馬上回來。”
阿草沒有哭泣,她只出神地看著窗外黑黝黝的天空。
“這窗口是你讓我開在這裡的,你說要躺在床上看星星。我也喜歡看星星。阿草,往後即使分開了,但我們仍在同一星光下,只要看到星星,我們還在一起。”淚水順著阿草的眼角流了下來,他幫她擦去淚水,把她緊緊抱進懷裏:“阿草,謝謝你,這些年來給了我一切。”
“不,要說這話的應該是我。是你救了我。”
“我現在最擔心一條,萬一我出事了,那些人又會搬派你的命了。”
“別瞎說,你不會有事的。我是世上命運最好的人,老天給我設關卡是安排我等你,現在,只是讓我多等一次,不管多久,我會等你回來,你一定要回來。”阿草泣不成聲。
第二天,唐唯楠把自己的事以及決定告訴了岳父岳母。
宗嬸悲愴地說:“說你是個壞人,誰信?老天爺怎不睜眼看看,這樣的人卻處處為難。”
袁宗坐在一旁悶頭抽煙,混濁的眼睛閃著淚光。
土養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一向俯首貼耳的村民,如今個個變成刺猬,一點碰不得。水養老婆負責指揮的生產小組,那群女人三天一小反,五天一大反。其他支委負責的小組也好不了多少。從前的村民只會勾心鬥角各自為政,最多是怠工偷懶而已,嚇唬他們一下都會乖乖就範,現在都抱成一團和幹部對著幹,動不動這也不合理,那也不公平,七嘴八舌地給你理論吵鬧,說出的話,句句都像刀子一樣專捅我的痛處。以往各家有事只會來找我,如今相反,事情無論大小輕重緩急,他們的腿一律往袁宗家跑,連那尅星也變他們的救星了。反啦,反啦!余鳴,有你在,我的江山勢將不保,你也要像文件裏說的那個誰,对,叫宋江,逼我當晁蓋。想架空我,別做夢!
雙搶末期的這天下午,天氣又悶又熱,抽空回家歇息的土養躺在自家院子樹蔭下的竹床上,樁樁件件煩心事又翻上心頭,他沒法入睡。不行,再姑息養奸,一定後患無窮。得儘快除掉他,否則,一旦讓他羽翼豐滿鬧出事來,自己不但辜負了黨和上級的培養,還會丟官受責。他下定決心后合上眼睛,正迷迷糊糊,臉皮忽然被什麼狠刮了一下,他痛得一下睜開眼,見是雞群受驚亂飛,一隻雞掠過時抓痛了自己,他頓時心頭火起,順手抄起一把小竹凳朝雞狠狠打去。這一幕正好讓剛走進家門的小軍和小軍媽看見了,小軍媽急忙蹲下,心痛地抱起受傷的雞氣憤地說:“你發什麼神經?難道雞也得罪你了?下手這麼狠。”
“打又怎樣?我還打你呢。” 土養說著撲過去,“啪”就是一個耳光。小軍媽扔下雞,捂著臉嚎啕大哭。
小軍扔下手裏的東西,沖過去和他扭打,一面打一面叫:“就會欺負女人,就會打我媽,你這孬種,無恥。”
土養怒火中燒,他咬牙切齒:“反啦,通通反啦。你這衰仔,連說話都越發像他了,我得趁早打死你,省得日後反我,殺我。”他狠命甩開兒子,沖到牆根抄起棍子,對著小軍劈頭亂打。
小軍媽撲過去用身體護住兒子並大聲呼救,外面沖進來幾個人,合力抱住瘋了似的土養,把小軍母子架走。
土養追出去大聲嚎叫:“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眾人只道他是一時怒火,胡亂發洩而已,小軍是他家的“香爐躉”,他怎會殺小軍?只有土養才知道自己想殺誰。
雙搶,仍然是不到伸手不見五指不收工。
入夜,唐唯楠拿著衣服到河邊洗澡。
“叔叔。”小軍坐在河邊等他。
“你還沒回家?吃飯了嗎?怎麼不吱聲?”
“氣死我了,他今天又打我媽了。等我再長壯一點,我一定收拾他。”
“我記得我們從前說過這個話題。有沒試過和他講道理?”
“試過,可他拒絕講道理,要麼凶我,警告我閉嘴,要麼把媽媽打得更凶。跟這種東西,沒道理可講,打最有效,他也有老的一天,到那時,哼,我就狠狠收拾他。”
“小軍,別惱了,下河玩一陣?”
小軍脫去衣服,跟著叔叔淌進水裏。月,泄下牛乳般的光淋出兩個嬉戲著的半裸體剪影,平靜的河水,為他們鋪開一河浮動的光。
唐唯楠之所以沒跟小軍說下去,是因為他知道,要一個少年放棄憤怒很難,更何況這少年的憤怒緣起公義。面對強權,野蠻,欺侮和不公正,所有的言詞都蒼白無力。他沒辦法令這少年明白:如果不控制自己的憤怒,如果在憤怒的前面加上公義,那麼,其結果可能是公義最終因失去理性而湮滅在失控的憤怒中,並由此造成更大的不公義;光憑打鬥,絕不能構建一個光影和諧,黑白分明的世界。
第二天上午,唐唯楠被人叫去生產隊部。翹著腿抽煙的土養狠狠斜了他一眼:“余鳴,你在我這已經好多年了,我這裏不是收容所,福利社。要麼給我張證明,要麼給我滾蛋。”
“兩個月前,我就打算出去一趟辦這檔事,雙搶過後我就動身。”
“早不說走晚不說走,我下驅逐令你就說走,哼,騙誰?”
“愛撒謊騙人的人,最喜歡誣人撒謊。”唐唯楠說完,轉身要走。
“慢,幾號走?”
“日子還沒定。”他沉吟一下低聲說:“先不要告訴小軍。”
未完待續